“王爷殿下要带奴婢去何处啊?”
她这般问着,李隆基便转头望过去,只见这含羞杜鹃一般的宫女十分扭捏,似乎被洛阳城的炫目光火所侵扰,含蓄不已,竟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半臂长的大方帕,裹在脸上,打了一个兰花结,遮蔽容颜,活脱脱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介村妇。
小王爷不禁气恼好笑,又道:“究竟我是皇子还是你是郡主,你这般掩耳盗铃,真是笑煞我也。”
“呀,王爷赎罪,奴婢智疏才浅,不及殿下万分之一,一时半会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毕竟奴婢低贱,贸然追随殿下左右,恐让殿下遭人口风…”说罢竟然又从袖子口里拿出一张巾子,要去套住李隆基的头。
“莫要自说低贱了。”
宫女生得高挑,如一株春兰一般,比十三岁尚未长个子的李隆基高出半个头,李隆基看她尚要仰着身子,不觉颇为古怪。此刻见那玉手拈着细腻丝绸罩住他面额,仿若看不见天了,李隆基有些不悦,将帕子抢下抓在手中,却是问她道:
“你年方几何?”
“奴婢今年十六,大殿下三岁。”
李隆基点点头,她这般年纪,正是初入宫廷,初谙事故的年龄,不过见她知书达理,心思玲珑,自己的姑姑太平公主应是非常看重她的。于是李隆基将那帕子往自己袖口里一藏,想探探此女虚实底细,是否值得自己花费代价暗中接近。
“这自欺欺人的法子,有何用,而今本王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麻雀,没有半分光芒,有谁会派人跟踪本王。无需欲盖弥彰,倒是与本王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前是哪里人。”
“殿下吉人天相,非比寻常,总有一天是要平步青云去的。”
宫女听他说完,似乎是想到自己身世,低着头揉捏十指,语气变得黯淡蓦然:
“奴婢没有名字,奴婢入宫之后,便来了公主府上,公主殿下赐我柳儿之名,我感激她老人家仁厚,赏赐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入宫前,是河北道清河郡人…”
“柳儿…你是清河人?你姓崔?”李隆基有些诧异,稚嫩的脸庞上稍显流光溢彩之色,黑黝黝的瞳孔直视身畔宫女的侧脸,那蒙在细腻面纱下的白皙脸庞隐约可见,丹唇外朗是区区白纱遮掩不住的。
“奴婢不姓崔,不敢高攀清河崔氏大名,奴婢…奴婢老家姓姜,以前有些许名望,只不过都付于黄土,不足挂齿了。”宫女赶忙解释道。
果真如此,我便知晓这女子非比寻常,乃是士族子弟,并非草寇寒门。河北的姜姓氏族,多出自战国七雄齐国后裔,在河北,山东一带颇为豪横,曾与清河崔氏通婚联姻,错综复杂,历经几百年风雨漂泊而不倒,清河崔氏,可是占据大唐七姓十家之二,连武曌都扳不倒的大门阀。
于是李隆基试探问道:
“你的家人呢?”
小宫女一愣,自打她家族被黜,堕入宫廷做婢女以来,早就忘却了昔日门望,不敢去想翻身复兴之事,身边亦从未有人向她提起过往事,哪怕她几个哥哥,入宫之后也再未见过面,渐渐的将自己出身都要遗忘了,可今日偶然遇见的临淄王,却仿佛如一株菩提树一般,向她伸出了千枝万叶…心思活络的她一刹那便想到了“攀附”二字,便小声嗫喏道:“有一些,有几个哥哥,留在内侍省做官,老家亦有一些,遭贬之后做着小职浊吏。”
不知她这一房,遭了何故,从书香门第坠至贱籍,落得这般凄惨,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许是在武曌削门阀的洪流中败退下来,李隆基心中有数,瞬间便将此女与上官婉儿视作同类,这士族的起起落落,往往就在其族中一介后人身上。
只是他不动声色,还要看看,小宫女对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柳儿这名字,本王听着十分不舒服,仿佛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一样…本王喊出口,颇觉不喜,你曾经应是有名有姓的一介女子,你就当真不记得自己尚在闺中之时的名字了吗?”李隆基转头说道。
“可是奴婢没有名字,奴婢自打入宫起,便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了,公主殿下唤我柳儿,奴婢才敢唤自己柳儿…”
宫女后退一两步,对李隆基低眉颔首,生出主仆之分,像黄鹂一般小声喏喏道:
“那奴婢低贱,奴婢便离着殿下远一些,不敢污了殿下身上绫罗绸缎,脚下朱袜赤舄。”
“她对你不过随意使唤罢了,走,本王带你去一处地方。”
出乎宫女意料,初次见面,素昧平生的临淄王竟然不顾自己刻意维系的主仆之分,在洛阳的千万灯火下生生牵住自己手臂,拽起自己便向坊市里跑去。
临淄王与她差不多大的手掌稍显冰凉,手背光洁柔腻,还是一副孩童模样,只是仓促之际出手,握在自己手腕上,令她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将心中忐忑与尊卑有别说出口,那人便像是脚底生风了一般,在人潮汹涌的杂市之间来回穿梭,带着她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
他不过十三岁,便是终年浸染宫廷之中,也是对那事一知半解,如何知晓身后豆蔻女子,眼里只有二人紧紧相扣的双手,只有少年李隆基留给她的紫袍背影与缥缈长发,洛阳的火树银花,身畔的灯火阑珊,早已被她忘却到了九霄云外,视而不见。
“你要带奴婢去哪里啊,殿下。”
“你便不要再问了,你问了本王两遍了,本王偏偏不答。”
岂有此理,不由分说,便将公主府上的婢女偷偷拐跑,真真是强人所难,可小宫女偏偏又被李隆基的手掌攥得死死的,那手掌虽稚嫩却又棱角分明,仿佛攥住了她玉白的脖子,让她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