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喝得醉醺醺的,打着饱嗝,唇角微扬,目中流露出的是令人沉沦的一往深情,李枺绫转过头来,却见李隆基解下身上大衣,披在她身上,为她阻挡初春风寒。这上好料子的丝绸袍子,虽触手单薄,却比手中捂了一日的清茶还要滚烫。
“殿下…”
“本王尝尝。”
不等她说,李隆基弯下腰去,将她手中的紫砂小碗拾了起来,而后又将自己手中的琉璃金樽塞到李枺绫手中,紫砂杯子小巧玲珑,只手可握,上面刻着一首山水诗,刻得是圆润通透,应是虞世南的字体,李隆基不禁一笑,这般精致典雅,倒是将我的俗气金樽比下去了。于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入舌温热,却又蕴含丝丝清凉。
“嗯,好香,容本王琢磨片刻,这茶香气清高,味醇甘爽,茶叶条真匀齐,白毫如羽,若本王没猜错的话,是不是那产自洞庭湖北巴陵县的君山毛尖?”
“殿下见多识广,足不出户许多年,也有这等学问,奴婢佩服。”
“哈哈哈,你以为本王只会权谋之术么?非也非也,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于是李隆基变戏法一般,竟从宽敞袖口里掏出一支洞箫,箫长九寸,乃和田白玉雕刻而成。李隆基坐在她身边,微闭双眸,唇抵音口,在望风亭上吹奏起一曲汉宫秋月来。
箫音绵绵不绝,传遍四里,仿若将整个临淄王府囊括其中,吵闹许久的大地仿若安静下来,歌舞升平为之化作寂静。李隆基喝得半醉,又吹得忘神,沉迷在曲音中,却是不知,李枺绫离他仅有半尺,凝望他的脸颊,也逐渐忘了神。
曲罢,李隆基按下玉箫,仅仅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埋藏心头半年之久的事情说了出来。
“枺绫,你族中共有二十五人或在朝堂或在乡野,做着低贱卑微的职位,我会悉数撤去他们的奴籍,好生提拔他们,你家中有些善读诗书,心思灵巧的后辈,也可向本王举荐,本王会向吏部推选他们的。”
“殿下…”
李枺绫吃惊不已,立刻起身跪下,“如今新帝登基,朝中局势不稳,四处暗流涌动,相王殿下和您身处漩涡之中,前有狼后有虎,左右掣肘,不可让人抓住把柄啊。若为了奴婢一介私事,为人诟病,奴婢真真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倒是李隆基将她扶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眼直视李枺绫心底,洒脱一笑:“你想多了,你的氏族因武曌发疯,株连坐罪,而今武曌驾崩,该是平反的时候了,那上官婉儿都能邀功,成为陛下的昭容,执掌制诰,再度受宠,你为何不可以。况且,枺绫你跟随了我这么多年,我连个名分都无法给你,本王于心有愧。”
李隆基转身离去之时,宽敞的衣袖迎风招摇,卷起片片落叶,落叶模糊了李枺绫的视线,仿若泪水如雨帘一般在眼眶中流转,在那青云凌志的男子离去三步之时,李枺绫擦拭眼泪,也对他吐诉出了许久不敢喊出齿间的话语。
“三郎,谢谢你…”
酒饱饭足之后,洛阳良俊们席地而睡,临淄王府内静谧悄然,无人得知王府一角望风亭内李隆基二人的缘定三生。只有一只潜藏在暗处的薛怀义看到此幕,薛怀义看着那倾心钟情于李隆基,泪目深情的李枺绫久久不语,眼前的望风亭仿若化作一片风雪,那桃李之年的女子为他照料伤势的情形在脑海中数年挥之不去。
一句“三郎”,如同刀割一般,扎在薛怀义心头,其疼痛比之胯下一刀也不遑多让了。
复杂多端的眼神在面具外不断流转,薛怀义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往复如此,经久不息,望向亭子内的目光蕴含了人世间万般愁绪。从此以后,自己的心愿除了杀武攸宁,还多了一桩了。
这或许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情感压过理智,为清河姜氏平反是小,给李枺绫安排个名分却殊为不易,缘由便是前边还挡着一道山岳,李枺绫的主子太平公主。
李隆基再一次登门造访,亲自扣响公主府上的铜环,一直以来,皆是李枺绫为他传递讯息,这个亲生姑姑的门庭,仿若从未来过一样。
“你又为何事而来?”太平公主有些诧异,她与相王李旦互为帝国肘腋,平日里敬之如宾却又相互提防,将对方视作将来大敌,貌合神离,可对一众后辈晚生却还没放在心上,几年过去,临淄王长大成人了,太平公主却也只记得他从自己府上拐跑得心应手的婢女这么一回事。
“隆基此番是代父王为姑姑送贺礼而来,祝贺姑姑加封镇国公主。”
说罢临淄王掀开手中红色帕子,露出一盏托盘,上面放着一块精致玉镯,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太平公主淡漠一笑,命下人收下。
“代本宫向相王问好,哥哥他身体安康。”
“谢过姑姑。”
二人互相表演,竟是僵持在大殿内,见李隆基迟迟不走,太平公主有些不耐,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姑姑可还记得,七年前与侄儿立的约定?”
“什么约定?”莫说七年前与一个懵懂少年立的约定,便是昨日小事,身为尊贵之身也不会记挂心上。
“姑姑可曾说了,待到侄儿弱冠之年,便将府上的丫鬟柳儿赏赐给侄儿,如今,侄儿已经弱冠了。”
金碧辉煌的公主府殿上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太平公主十分疑惑的看了毕恭毕敬的李隆基数眼,突兀想笑,却又暗自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