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子奇向睢阳的守军炫耀了一回燕军兵马之壮,粮草之丰之后,又派遣数十个嗓门大的壮汉来到阵前一里处骂阵,所言无非便是:睢阳已是冢中枯骨,城破之日就在旦夕,以数千敌十万,蚍蜉撼树,不如早日投降,云云。
只是张巡冷笑摇头,不为所动,理也不理骂阵之人,城中将士更不用说了,个个饿得面黄枯瘦,提刀都觉得手臂酸累,个个趴在壕沟里歇息,根本就是将叛军之言当做耳边风。
物极必反,到了这个时候,将士早已萌生死志,天涯的尽头便是归宿,无人理睬燕军嘲讽,甚至巴不得他们早日杀上城来,助自己解脱。
数十燕军壮汉骂了一阵,口干舌燥,前方宛若一座死城,毫无动静,众人便也十分扫兴,退避回去。尹子奇见此计并不奏效,十分郁闷,正在帐中来回踱步之时,此时军中来报,有高手自邺城回来了,尹子奇大喜,命人快快去请。
数万大军集结,张巡神色紧绷,见到守城将士瘫倒,无甚战意,十分忧虑,于是唤来南霁云,去动员他们,南霁云抖擞精神,大拍数掌,扯着嗓门怒吼,把将士们悉数唤醒。而城外骂阵之人退去后不久,却是有一人独自策马而来,来者步履缓慢,悠哉悠哉,行了半刻钟,才游荡至睢阳城下半里处。
“怎么是他?”
陆远见之一惊,那人胯下乌鬃马,身穿魏晋服,不持兵器,不披片甲,额头饱满的四方脸冷冽而威仪,一头乌灰色长发梳得致密而整洁,虽至半百之年,却有高贵之气,不是二殿主琴霁又是何人。
“退,快退,命城上将士退入内城,离沟渠远一些。”
见陆远这般惊慌,张巡面露不解,低头一看,那人虽衣着颇为华贵,双目炯炯有神,迸射冷光,估摸是个武功高手,可不过只身而已,面对睢阳坚固的城防,还能只手遮天不可。
“此人是谁?他一人有何威慑?”
“将军可知邺城大琴殿?可知安禄山起兵之日,无往不利,不过半月,便占领了河北全部州郡,固然渔阳铁骑所向披靡,可此人之建树,亦是功不可没。”陆远冷静下来,突然觉得大军压境,喊上全城将士撤退也不合乎兵法,便只能折中说道:“让将士们先躲进城内,听见什么声响,也不要枉自出城,尤其是一会儿突兀出现的缥缈琴音,需蒙上耳朵,谨慎躲避。城墙上留下数十将士做探子便好。”
出乎陆远意料,科举出身的张巡竟是对大琴殿有所了解,听得他所言,便知轻重缓急,立刻下令三军后撤,听从陆远调遣,借助厚重城墙抵御琴音,没有军令不得出来。
城上除了数十位体力尚佳的将士外,只有陆远,张巡与南霁云三人藏身垛堞之内,潜心等候。
“城上之人为何不降,大燕皇帝对你许下重诺,若降也高官厚禄,可不似你那朝廷,见死不救。”城下响起琴霁沉稳的声音。
“老夫对天下人许下重诺,血战到底。”藏在垛堞后的张巡大声喝道。
“躲躲藏藏…”琴霁不曾见到人影,小声嘀咕一句,复又高喝:“天性已然大变,不值得你这般舍生忘死。”
谁知张巡冷笑骂道:“你连人性都不懂,何谈天性。”
琴霁斜视睢阳城上的砖瓦,到处都是坑洼空洞,也不知是如何抵挡十万大军这么长时间的。心中转念一想,莫非尹子奇故意屯兵此地,不肯回京,欲图割据?琴霁面色有些飘忽,也不知道尹子奇交给自己的消息是否准确,百闻不如一见,还是要自己去探探虚实。
于是琴霁再次策马上前,距离睢阳城不过百步了,城上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数面旌旗迎风招展,好不萧索苍凉。
是空城还是饿得无法动弹,一试便知,城墙上的将士,让老夫送你们一程罢。
琴霁冷笑一声,解下背后绳索,翻开黑布,一面冰晶长琴赫然出现,将它架在马背上,拨动羊筋制成的琴弦,款款奏乐。
“听说张将军进士及第,好读诗书,不知可否懂得丝竹管弦之乐。”
“老夫现在只懂排兵布阵,杀人之术,近我睢阳百丈之内,有来无回。”
琴霁畅快一笑,边与张巡说笑,边奏曲子,阳春白雪前奏已经出来了,隐约间缥缈寒风正在河南大地上生生卷起。
“而今我已经进来了,我们打个赌如何,老夫弹一支曲子,睢阳军官有一半认识的,我今日勒令大军退去,一月不得攻城,若没有,则要交给天数做决断了。”
似乎张巡起了兴致,朗声笑道:
“哦,是吗?叛军之中,还有雅客,老夫倒要听听,是什么管弦之乐。”
琴音大盛,穿透百步,悠扬而来,哪怕是有城墙阻隔,也是清晰可闻,那曲子时而激昂,时而轻缓,时而叮咚畅快,时而急促紧张,张巡眉头渐渐皱起,明明冬去春来,身上的铠甲却觉得愈发寒冷了,指甲上仿佛落下了一层白霜。而南霁云更加失色,琴音响至急缓处时,仿佛眼前蒙上了冰晶,一口热气自口中呼出,竟然化作一阵白雾。
张巡与南霁云尽皆骇然望着陆远,他二人如此,留在城墙上的十数将士更加不堪了,一个个举头望天,仿若那白云密布的天际已经降下了鹅毛大雪,一只冰晶凤凰在睢阳城的上空盘旋,降下万里寒霜,要将睢阳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