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宫内,李隆基与侍女,两个小孙女饮酒作乐,监视他的太监看着空中景色,一如既往的奢靡繁华,好似珍馐美馔,铜铃玉盘依旧是源源不绝,太上皇过着昔日的富贵日子,可是兴庆宫的大门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早已不似两年前的光景了。
唯有方霖,趁着内侍省的宦官退下去,宫中暂且无人监视时,偷偷摸进来,看看这个让大唐百姓又爱又恨的老皇帝。
李隆基屏退左右,至少这几个侍女和孙女他还是使唤得动的。而后将方霖请进内里,隔着一堵墙便是花萼楼,花萼楼的窗口可以一眼看到西市街头,曾经无数百姓罗列在花萼楼前,赞颂开元盛世,赞颂天子功德。
“这里的路你都熟,不过,好像过去两年,长安的文武百官对这里都陌生了。”
方霖在内殿见到一位故人,竟是曾经的禁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陈玄礼独自一人,如一根木头一般,披甲持剑,戍卫在内殿外,对方霖惊诧的眼神视而不见。
算起来,陈玄礼也是她爷爷辈了,一把胡子花白,比之李隆基年轻不了多少。
“陛下,我去唤些掖庭宫女来,兴庆宫太冷清了。”
方霖席地而坐,面前摆放着一只木台,台上有茶具一副,太上皇亲自为她沏茶。这样的情形,放在往昔,让文武百官见着,是要将方霖骂得狗血淋头的,而今却是无人搭理太上皇了,亦无人敢对方霖出言不逊。
“不冷清,宫中侍女多着呢。”李隆基摇头笑道,宫中侍女的确很多,都是皇帝频繁送过来的,也都让李隆基遣散回去了,留了几个真诚待他的,其余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其实你不该来的,而今你做什么,外头都有眼睛盯着,你要多加小心…”
“没有陛下曾经的厚爱,也便没有我的今日。”
李隆基执茶壶的手一僵,停顿了许久,而后淡淡一笑,将一盏清茶递给她。
“朕暂幸成都的时候,碰到一个人,叫做杜子美,自称杜少陵,曾做过河西尉,左拾遗这样的小官,他说他认得李白,李白在江南养病,听说天下大乱,本欲披挂上阵杀敌,可是病倒了,就托它赠了这么一壶茶叶给朕,杜少陵逃难至此,性子很直,说这茶叶名叫百姓苦,以前不识得,而今陛下喝它一口,应该会识得的。”
方霖噗嗤一笑,而后觉得失态,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那的确是很苦,仿若将世间种种心酸事栽种进枯绿枯绿的茶叶子里面去了。
李隆基摇头叹息,说得倒是颇为认真,仿若在向方霖倾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被那个杜少陵这么一弄,朕倒是真的有些怀念李白了,曾经他在大明宫内为玉环写诗,何其潇洒,后来朕将他贬谪了,他卧病在床,却还想着上阵杀敌,朕如今想来,是有些辜负了他啊?”
“陛下若是想念,可以召他回宫,让他陪伴你。”方霖说道,心想此事让子迁去干好了,他应是极其乐意的。
李隆基摇摇头,喝了一口茶,茶叶之苦,呛得他喉咙发酸,止不住咳嗽,方霖跪伏过来,拿出一张帕子,替他擦去下巴上的茶水,李隆基看得真切,方霖眼睛里澄澈得很,不想图他什么,只当他是一个家中长辈,悉心侍奉他,让他抑郁了一年的心思终于趟进了一丝温暖。
太上皇摇摇手臂,让她回去,离得自己远一些,平复了被茶水呛得潮红的脸颊后,轻声说道:
“山高路远,大家都老了,走不动路了,力士在黔中,李白在江南,那个杜少陵,应该还在成都罢,将来你若是去到这些地方,替朕去看看他们便好。”
方霖点点头,不置可否,没有说什么,这叛乱还不知哪一日才能平定,等到平定之后,也不知道这些人还在不在了。
二人在花萼楼内殿对坐沏茶,喝了两个时辰,耗了一下午,天色渐渐昏黄下来,太上皇觉得有些疲倦了,佝偻着爬起来,对方霖挥一挥手:
“回去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久待的地方,你的眼光在兴庆宫外面,你还要为天下百姓光复山河呢。”
而后转身离去,步履蹒跚,隐没入屏风之内,两年前左拥右护的盛世皇帝,今日竟没有一个人替他搀扶。
朝廷休养了整整一年,叛军那头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史思明本是一个其貌不扬,沉默寡言,内里却桀骜不驯的人物,曾经心狠手辣的安禄山在世时,尚且能压制住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安庆绪即位,自持长辈身份的史思明如何甘心居于这个侄子手下。
史思明也不去河东碰那克星李光弼了,眼见大唐消停下来,他也便班师回范阳,辛辛苦苦为安家南征北战两年,而今是时候享受一些日子了。
于是史思明卷起十数万范阳精锐,席卷劫掠而来的金银珠宝,回到范阳过安禄山曾经过的日子,对安庆绪阳奉阴违,对这不从号令,不尊天子,手握重兵的史思明,安庆绪是又怒又惧,明计暗计并施,想要派人去范阳夺权,却尽皆被史思明识破,将人斩了,竟一怒之下投降大唐。
朝廷既是错愕,又是惊喜,立刻派人招待使者,发去奏表,隔着上千里远,册封史思明为归义王,范阳节度使。
在朝廷屡次揣摩,欲图利用史思明合攻安庆绪之时,史思明又演绎了一番闹剧,称李光弼欲图陷害忠良,派人行刺他,当日在范阳大摆祭台,斩杀了那个刺客,哭得是惊天动地,吐诉朝廷对他的猜忌与不公,扬言明,弼不可同存于世。
朝廷怎会自斩大将安慰他,于是史思明又反了,归附大燕,而安庆绪此刻也收服不了他了,无可奈何,只能册封他为大圣周王,允诺他可以拥兵自立,才算是安抚住了这只狐狸。
史思明自持大军为筹码,在唐廷与安庆绪之间来回斡旋,自演了两出闹剧,比之李隆基的梨园班子还要花哨,竟兵不血刃,收获了渔阳大军的军心,而今燕人人人自危,群情激昂,对安庆绪与朝廷一概不信,唯独对史思明唯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