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对独身的残疾朋友说,除了父母,其他人不能靠。依靠兄弟姐妹或其他人的悲剧不一定是虐待,而常常是难言之苦。要独立生活,才能完成一个人的成长成人。生活上的事要自己做主,遇到问题要自己想办法,犯了错误要自己扛起来。这样才谈得上平等,成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有独立人格的,有自由思想的人。才能避免家庭矛盾,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是兄弟姐妹或其他更疏远的亲戚。独自生活,意味着割断对亲人的依赖,但并不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岛,而是置身社会,一个更大的家。社会这个大家庭的一个基本原则是平衡,付出和获得的平衡。付出越多,得到也就越多,反之亦然。这是一条非常公平的原则。残疾人独自生活离不开社会的帮助,但你不能把帮助看作是一种单向的获得,是你理所当然要从社会索取来的。那是错误的观念。
朋友从乡间来,带来许多粉脸红嘴的大桃,煞是喜人。有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可以分成四份,每份六个,剩的一个留给自己。一份给邻居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一份给传达室师傅,他对我的邮件很精心;一份给房修科的小张师傅,我有维修的活儿,总是招之即来;一份给大门外修车的肖师傅,他给我的轮椅打气从来不收费。收到桃子的人都很高兴,快乐是可以创造的,而且不难。
买菜回来,一进胡同,就见清洁工师傅在撮垃圾,我大声说:师傅,谢谢您,让咱们这条胡同保持这么干净!师傅愣了一下,忙说,不用谢,应该的。满心感激,今天终于说出来了,我心里也好畅快。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其实很容易,只须一方主动。创造美好其实也很容易,只须存感恩之心。
受神经性皮炎折磨十多年,找不到好疗法。那天在网上查到两个偏方,一个是丝瓜叶搓患处;一个是半斤醋泡三个鸡蛋,十天后去蛋壳,将蛋和醋搅匀涂患处。马上使用第一个方法,果然痒得轻些了。对提供偏方的医生充满感激,同时就想着告诉其他人。向邻居要丝瓜叶表示感谢后,让她看看我的皮炎好多了,嘱咐她别忘了把这个偏方告诉别的患者。邻居忙不迭地答应着。爱心投进了人群中就扩散开了。
帮助是双向的互动,你在把自己置入社会的同时,也要把你的爱给予社会,给予的越多,你获得的也就越多。
孙阿姨,我来了。随着敲门声闪进一个少年。
陶琪,你们今天不是去参加全市作文比赛吗。上次说好了今天不来的。
我完成比赛看时间还早,想着您就过来了。
还有我们呢。陶琪也不等我们,就喜欢单独行动。说着又拥着进来了四个孩子。
嘿嘿,我出来时没见到你们。这就叫做不约而同。
这是早些年定期来帮助我的红十字少年。五个孩子手脚麻利地扫地、拖地、擦桌子。扫地要一扫帚一扫帚挨排儿扫,不能接三片两,东一条帚西一扫帚,扫得像花板儿秃。这些十三、四岁的孩子,多数是独生子女,在家基本上不做家务,甚至袜子也不洗,这些看似简单的家务活还得慢慢教他们学着做。
做完家务事,洪石、廖天帮我购物、取款,陶琪、绍年、黄乐帮助整理书籍、杂志。
洪石、廖天回来时,竟捧着一大枝开得正爱人儿的槐花,帮我插在瓶子里。是邻院张大妈给的,说送给您养在水里。闻着隐隐的清馨,深深吸一口,被花和如花少年醉倒。故乡威海村外小道旁是不断线的洋槐树,花开时走在路上,头上脚下,白矇矇一路花,竟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要往哪里去。春荒时节,孩子们上树捋槐花做粑粑。我岁数小,在树下央人家折几枝给我。拿在手里却舍不得捋那花,连枝叶一起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蹦着跳着回家。母亲见了却说:让你去捋槐花,你只顾着玩,这么少,用什么糊粑粑?我攥着花环,抽抽地哭了起来。那一年我才五岁。
劳动后孩子们围坐我身边,我请他们吃苹果磕瓜子。今天比赛作文,说说你们每人写的情节和主题。
廖天第一个说:今天作文的素材是关于魔笔。我写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获得了一支魔笔,我就画了一幢大楼,给孤独老人住。后来楼塌了,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评论,主题是人道主义,高水平。写楼塌,是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表达深刻。
这是歪打正着。
创作的初期,思想表达可能是不自觉的,提高认识后就会从不自觉上升到自觉了。
黄乐说,我写红胡子老头给了我一枝魔笔,我画了很想要的八音盒,同学都羡慕我。而红胡子老头却要我以偷邻居的鸽子给他吃作为代价。我不干,用魔笔打老头儿。
大家可以讨论一下,怎样可以升华主题。
应该教育老头儿。
养鸽子给他吃,通过自己的劳动。
使用魔笔也是有代价的,靠自己的劳动来偿还,这个思路很好,而不是靠侥幸的机会来实现理想。
绍年说:我写的是警察在追捕一名逃跑的罪犯,魔笔偶然碰到了表针,时间倒退到罪犯的现场,当场抓住了坏人。
偶然不是主动,有侥幸的心理。
各人的作文都讲完后,我说:中学生最欠缺的是对生活的观察。莫伯桑早年拜福楼拜为师,福楼拜让他每天在家门口记录往来的马车,把每天看到的情况都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而且要长期记下去。他细致观察打下良好的基础,后来写出许多名篇。你们回去后找莫伯桑的《项链》读一读,下次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搬进羊肉胡同120号楼房后,市残联考虑到没有坡道我轮椅无法出入,生活有诸多困难,委托西城区残联联系附近中学开展助残活动,每周两次来帮我做事,一直持续到我请了保姆。
孩子们又来了,他们将升入初三,功课紧张了,助残的接力棒传给了初一的同学。
这是暂时的,我们还要来。他们异口同声说。
谁说我无儿无女,谁说我瘫痪孤寂?你看,少男少女每周来探望,屋里屋外欢声笑语。
残疾人需要他人帮助的地方很多,特别是重度残疾人,生活上没有人帮助还真是不行。这是很无奈的事,但我们必须接受。谁来帮助不要有太多的选择,胖瘦、高矮、男女、美丑,这肯定是不重要的,性格内向或外向,爱好相同或不同,情趣高雅或低俗,功利或不功利,也都不重要。我们自己在助人者的眼中,也完全不是一个整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或许在许多人眼里,我这个既病且贫的孤单老妇人,是可怜而无趣的,却生就一股倔脾气。我们的社会人格,别人爱怎样想就怎样想吧。而看到我在这样的处境中仍快乐生活,并从事各种社会工作,便心生崇敬,甚至当作神似的敬畏的也大有人在,那也不是一个整体。
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也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去帮助别人。给予他人帮助是快乐的,因为我有给予的力量和能力。而接受也应当是快乐的,因为我提供了给予他人快乐的机会,所以,接受也成为一种给予了。有的人视给予为一种交换,给予了就一定要得到对方的回报,否则便感觉受到欺骗了。在俱乐部初期,我也曾对回报耿耿于怀,认为我付出了所有,希望得到真情,得到友谊,得到理解,需要从对方得到我付出了的印证,没能得到便认为受到欺骗,便痛苦。有的人视给予为减法,给予一点自己就少一点,因此要等自己有余才给予,甚至吝啬,拒绝给予。但给予的不仅是物质财富,还有精神,活力,快乐,兴趣,理解,知识,幽默等等,给予越多,自己获得也就越多,因此,给予应当是加法,至少,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有的人视给予为美德,因此对接受者居高临下,认为给予比接受好。其实,接受是更高难度的给予,没有接受也就不会有给予,接受是默默的给予,它托起给予让给予享受美德的光环。
我的给予是为体现我的存在价值,在给予中我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活着的价值。我接受帮助,从疾病初期无奈地被动地接受,到渐入佳境,享受接受的欢欣与愉悦。有的人拒绝帮助,其实也就拒绝了爱,拒绝了让人享受给予的快乐。有的人依赖他人的帮助,进而一味地索取或卑躬屈膝地乞求,使给予变成责任或变为施舍,给予渐渐居高俯视受助者。接受帮助就是在平等的基础上接受爱。被动的接受如同我疾病的初期,是一种无奈和冷漠,其实还是把自己降低到接受施舍的位置。接受应当是一个敞开的大门,以愉悦的身心接纳给予,在接纳的同时也释放自己的能量,与给予者互相呼应,传递爱和欢愉,同时,随时可以转变身份变成一个给予者。有人说我这里有磁场,其实那磁场就是爱,给予与接受都充满着爱。
学雷锋活动时那阵子,丰盛工商所所长带了几个人来帮我做事,听说我床褥好久未拆洗了,便约定天暖后来拆洗。七月中旬很热的一天,来了几个三四十岁的女同志,说是丰盛工商所个体党支部的,来帮我拆洗床褥。我很惊讶。印象中个体户都是只忙于赚钱的人,没想到她们中间也有党员,还有党支部,而且也学雷锋,帮助残疾人。她们自带针线,先后两次给我拆洗缝补了五床被褥。弹制被褥的个体户师傅也不肯收加工费。
她们为我铺好拆洗一新又平又暄的被褥,高兴地说,你也睡上“席梦思”了。
我一再道谢,又拍照准备报导。
她们笑着说,我们帮你是诚心诚意的,不为表扬,有什么事只管说,招之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