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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鱼.完

逐慰午夜归家,蓝泊儿已深陷梦中。为了做最美的新娘,这妖精早早入眠,睡梦中,精致颜容美艳无方,只羽睫轻颤,好似受了惊。逐慰为她掖好被角,眼中满是宠溺。

想想他和她,实在是怪异。想理清楚前因后果,居然无论如何都串不起来,更不知自己是何时开始陷入情网。糊涂。可糊涂,堪堪最好。

他是极其冷情的人,从雪人跟了他那刻开始,他便已让她习惯他的冷情。他没对任何女人动过心,对雪人也一样。原以为此生怕是等不到自己动心的时刻,孰料遇上蓝音色。他以为自己能克制心中悸动。可是,她太美。

她有令任何人一见倾心再见倾情的美丽,他看她一眼,便已移不开视线。美人至美,竟能美至这般。这样的人,有可能忘吗?于是从遇见的那一刻开始,便期盼下一次邂逅。然后再下一次,再下下一次……他的疼爱,他的宠溺,他的牵挂,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唯一不能给的,就是名分。她太在乎名分,几乎将名分当作生命必须。她迫他,她怨他,她想让这个不能给她名分的人比她更痛。

绝望和认命,这就是他在蓝音色往生以后生活的全部。只是他从未想过会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他错乱,让他惊慌,让他无措,让他彷徨,让他受伤。她的来到,令他措手不及。许是这样,他才开始凝注那个容颜。他以为自己避得过第二次伤害,他以为只要她有了归宿嫁作人妇,自己便会安心。

这人,那般会搅乱,却也会被别人弄得全身是伤。接到她从渔民手中借来的手机打来的电话,听到她失声痛哭几近崩溃,他的心仿佛长满水泡,一个个地胀破,说不清楚原因,只是疼。于是迅即喊人去了毕氏王朝旧址。

看见她满身鲜血倒在沙滩上,他突然明白此生所需。若说是他先爱上了她,莫不如说是她不顾一切地将他扯了过去。她太聪明,太厉害,竟懂得用自己的每一次痛苦,牢牢揪住他的慈悲心肠。他不得不想,不得不要,不得不许下一生一世的承诺。因为他真的爱上了。他欠蓝音色的,终于要还给蓝泊儿。

还她,用一辈子来还,他乐意得很。

他微微笑了笑,转身下楼。本想弄个法子让她明天惊喜一番,谁知转眸瞧见地下室的泳池漫出水,滴嗒作响。他走过去关掉了水闸,却发现门边有厚书一本逐与蓝。封面特别,就像来自旧时,又是自己和蓝泊儿的姓氏,浮于水面却未遭水的浸泡,一下子好奇心起。

十六岁的花季,你是在花丛中绽放,赢得心上人的目光,还是在暴风雨中凋零至死,孤独逡巡人世?

这是掀开书页后,他看见的第一句话。

隐隐约约觉得那是蓝泊儿的笔迹。

1981年7月7日,星期二,晴。

蓝川伊离开“神州”的第101天。

同是六月初六,不知道为什么,日复一日,记忆却更加清晰。我想终我一生,都忘不掉她了。

我着魔一般地爱着她,恋着她,她却是异类。不知是否人妖殊途的故事看得太多,我竟也像故事的主人公那样亲手断送了期盼已久的幸福。我将幸福埋葬,余生活在忏悔里。

那个名叫蓝赫楚兮的绝色女子,叩响大门,施施然而来,对我说这是千年痴恋。若我爱她,若我愧疚,就要偿还。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人,所以我听她安排,和失明的毕航一起制造新的阴谋。逐慰,我的孩子,若你真真遇见了那夺我一生爱恨的不世名花,切记,莫要爱她,莫要恨她,只当从未见过。从未见过,便不会爱上。这本历代日记,是蓝赫楚兮所给,亦是我对你唯一的疼爱和慈悲。若你有幸看见,定要悬崖勒马若你无缘得见,我只能给你祝福。

珍重珍重。

父绝笔

逐慰手捧逐与蓝,从最后一世看到第一世。那些血淋淋的故事,怵目惊心的一笔一划,眼前的一切俱都扭曲,变得狰狞莫名。

原来,这就是近日他不断地看见人鱼影像的原因。他的脸庞有种凄凉和安谧,凄凉得叫人想起有人用双手捂着你的耳朵,却微笑着羞辱你,安谧得叫你觉得你活在深深的水底,一切清晰可辨。

天蒙蒙亮,树叶纷飞,轻轻地坠落,仿佛生命逝去一般。

亲爱的蓝柏玡衣,今早你将出嫁,终要把对我的誓言摆上日程。只是不知这一回,又会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场。

冰冷水池旁,他缓缓地合上书,倒回了椅子上。他试图咬紧牙关,却全身瘫软。

沈延基在手机那头狼嚎,要逐慰派人将逐陆送去化妆打扮做花童。他乍然惊醒,想起一夜未见逐陆。

蓝泊儿敲了敲门走了过来:“我们该去化妆了。”

逐慰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她苍白的脸庞,镇静地说:“小陆在哪里?”

她一脸吃惊:“不是跟阿延在一起吗?他昨晚带了他去,说是不打扰我们。他的心上人送了定情戒指以后,无缘无故跑了,他正心情郁闷呢,需要小陆逗他开心。”

由来顽劣得招人妒恨的利嘴,居然开始畏畏缩缩。

“我想我们今天结不成婚了。”

她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逐慰缓缓举起手中的逐与蓝:“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吗?”

逐与蓝莫名地闪着蓝光,好像要见证什么。这本日记总是细细地讲述蓝柏玡衣经历的一切美好和悲伤,说她是迷人的恶灵,强求每个轮回的爱情。

他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切齿:“书上说,11月25日这个日子,必有一死。我再问你一遍,小陆在哪里?”

她咬唇不语,眼看就要落泪。尚未应答,已听逐慰一字一顿开口:“蓝泊儿,告诉我,我的儿子逐陆,在哪里。”

她未及争辩,他便已将手掌拧上她雪颈。

“在池里!”情急失言,怆惶收舌,却止不住慌乱的嗓音。我知道,她并不是怕死在他手上,而是怕又一次败北,又一次失去。

玡衣,我只说,以后别找他,别再想他。回那个真正适合你的地方,过快乐太平的生活。

逐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远远的,逐陆娇小的身躯轻飘飘地浮在寒冷水面,仿佛身体被抽空了似的。

过去的岁月,他总以为逐陆是雪人用来绑他的,不曾想失去的时候,心会像撕裂那般,剜了骨血的疼。

他迈着僵硬的步子靠近。目光没有焦点,空荡荡的。他扯着胸襟,心颤抖得厉害。泪滴滑落脸庞,落到地上,划成一条长长的线,那么快,那么快,仿佛要向天际蔓延。

他跪在湿冷的地面,把逐陆从水中捞起,紧紧地抱在怀里,悲伤得不能自制。

微弱的光线将蓝泊儿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逐慰微微仰头,怔怔地望着她,直到他相信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这个影子,摆脱影子的主人。

“逐慰,小陆不是我杀的。真的,真的不是我杀的。”

“他是不是你杀的,他都已经死了。这是因果,还是宿命?”

她深深地凝望他,他不悲不喜,语声淡淡,就跪在那里。

“逐慰……”她喃喃。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迅即睁开,他说:“或许蓝音色死的时候,我就该跟去。一个人,到那深蓝的地方,还你救命之恩。我可以在下面静静地等,等时间过去,等你过去。至少下辈子不会遇见你。”他记得那个故事从头到尾的全部,已然将自己视作逐域,视作任何一个毕氏后裔。

“逐慰,这是你我的宿命。”

他极轻地笑了一声:“一千年前,你在茫茫大海救了逐域,青馜取代了你,仅仅是一个误会,你却纠缠了十个世纪。”

她随着他努力地笑了一下,玉容幽怨:“你是我的,是我救了你!我豁出深蓝的所有来陆地上寻你,你却不记得我。后来,我好不容易让你见到我,爱上我,许诺娶我为妻,你又忘了我。逐慰,这些年,我很不容易。为了寻到你,为了和你相爱,我很不容易。”

他急急打断她的话:“人鱼公主,或许你忘了,如今是二十一世纪,你铭记的那个年代,绽出你爱情之花的年代,早已埋没在岁月的长河中,被人类所遗忘。”

“可我没有忘记你。”她偏头看她最爱的人,“逐慰,这么多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他挑眉:“没有忘记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你真的,能分清我们每一个人吗?”

地下室一时静寂。

她蹙眉,仔细端详着眼中的人。他眉目精致,一如昔日初见。她沉吟半晌,虽然心都乱了,但嫣唇颤颤,仍是执拗非常:“今天你会娶我为妻,我们会举行盛大的婚礼……”

“没有了。”

“所有人都在游艇上等我们……”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你消失吧,我会控制不住杀了你的!”

“逐慰,即使你我并非同类,我也已经有一双腿了。我可以陪你走过岁月的长河,就像真正的人一样。”

她噙着柔软笑意婉言相求,他却尖刻地笑着回应:“对,你是可以陪我走过岁月的长河,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可是你,终究不是人。你不能和我一起老去,甚至不能吃鱼。”

“吃鱼很重要吗?”

他闻言几乎是冷笑了一下,眉宇之间淡出一寸一寸的鄙夷:“蓝柏玡衣,你终究还是不明白啊。”

她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恍惚:“我不明白你就说到我明白啊。我们有很多很多时间,我们可以慢慢来。”

“慢慢来?”他吃力起身,转眸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沉重,“我抛下所有和你结婚,是因为我觉得我得到了心内最渴望的东西。我想要和你,还有小陆过平稳安乐的人生。我以为你是真的……我以为你真心喜欢我,真心想要和我度过余生。蓝泊儿,我以为你给的爱恨纠缠都是真的……”

他优雅抬手,修长手指抚上她白皙绝美的脸庞。他牢牢地盯着她,蓦然收紧五指扼住了她的咽喉,眼神阴鸷,就像变了一个人。

“可你不是真的!”

“逐慰!”

“你口中喊着我的名字,可我知道,你眼中看见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他的声音低沉魅惑,“你眼中藏的,是我的先祖逐域。”

“他就是你!”

他听见她说出这样的话,不可承受地倒退小半步,仍旧凝注她的眼睛,嘲弄地说:“公主殿下,您不是以为过了一千年,轮回三十次,逐域还能保住他的心魂吧?”

“我知道他能!”

他遽然伸出修长臂膀将她扯了过来,忽地声色俱厉:“那我算什么?告诉我,我算什么?”

她撞在他结实的胸膛,皱了黛眉。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甚至找不出只言片语让自己稍微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你无法回答,因为我在你心目中,什么都不是。”

他试图绽一丝笑容,却发觉此时此刻连微笑都觉得好勉强。未遇到蓝音色之前亦是如此。

那时候,他生活的全部都是冰冷的。直到她霸占他的车。他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心动,过不了几天,就会将那人忘得一干二净。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她。她的眉眼,她的笑容,她的发,她的瞳,她的一切都是温暖的,看一眼,便暖到心里。这种温暖无异是幸福的。于是他想方设法见她,送她各式各样的精美跑车,博她真心一笑。他处心积虑得到他所希冀的温暖,只是这温暖太过短暂,并非非他莫属。她终究,终究斗不过他的渴求。

雪人激他,说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离开蓝音色,选择回归家庭,但他自己知道,放弃蓝音色是他经历生死后才做出的决定。他其实,是选择了她。他想自己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着她了。她夜夜出现在他梦中,凄凄质问他,问他究竟爱不爱她。如是不爱,便没有资格与她一起死。

他拼了性命,到最后却连死亡的边缘都未能触碰。他想自己应该是全天下最傻的傻子。但即便傻得头破血流、痛不欲生,也还是要活下去的。只是不会再快乐了。

他本想等到攀上事业顶峰心满意足之时就去海里寻她。只是不曾想到,她走了,蓝泊儿来了。在崇野的雨幕下,走姿美不可述。

这对孪生姐妹弄得他心魂尽失,可她们却非相似的存在。蓝音色清婉,蓝泊儿浓烈。蓝音色让他抓住快乐的尾巴,但蓝泊儿却可以将她的所有揉进他的骨血,教他不得不屈服,不得不认栽。后来他一直想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被动。

他以为她和毕海臣结婚,这一切都会结束。他可以渐渐忘记她,让岁月帮他忘记,让他在该死的岁月中忘记,忘记她,忘记自己其实动了心。这样最好。于她,于他,都是最好。

可这一切从不曾发生。他终于还是从淋漓血泊中将她抱出魔窟,那时他比她还要害怕,还要疼。他不愿别人看到自己为她心痛的样子,于是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而后一人寻了角落大哭。他太怕,太怕失去她。

可如今,她们怎么就成了一个人了呢?

他想了一夜,埋头苦思,却如何都不能将她们视作一个人看待。他宁愿自己是疯了产生了错觉。

可如果自己是疯了,那什么才是真的?

他抬头深深地望她一眼。撞进他眼底的,是两弯已然沉沦不生的美瞳。一滴泪缓缓流出,滴落雪颜,美艳无双,魅惑至极。

他颤抖着手轻抚过她的脸庞,拂去她脸颊的热泪。

“收起你那微弱的难受吧,眼泪,是人类最强大的武器,可我,已被你伤得没了心。”

她双手握住他的手掌:“逐慰,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你能忘记他,还是我能忘记现在?”他无力地摇摇头,“我们忘不掉的,终此一生,也忘不掉了。”

“逐慰!”

他沉重地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不能承受似的拉下了她的手,毅然转身。

我的目光紧紧跟随他,我远远地看见他跃入深海,如同坠落的夕阳。

他哪里记得,自己前世千方百计想要与她结缘,不惜性命来换,今生好不容易得到了,却被自己亲手毁去。我想这或许就是报应了。

整整一千年,在九泉下盼望轮回转世,他怕被夙王欺骗,怕姗姗迟去,怕终究不得,盼了一千年,就怕了一千年。

海中月,你就睁大眼睛看着,看着你用珍贵生命和青梅竹马换来的心中挚爱被你伤得肝肠寸断。

你说你与逐域不同。我看,并无任何不同。

野临,每每想起这样的结局,这样的手段,我都觉得你心思可堪复杂,手段当数最狠。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晚了恁多日子,出的效果竟这样不留余地,不留余地的残忍。你可是报复他用我性命要挟你迫你妥协?如是这样,我真当庆幸那年得到你的青睐,否则作为深蓝公主,我一定会像逐慰这般凄惨。在渡忘川河时,也一定会跃入河中,喝那忘川水,受尽千般毒,以此自惩。他不该,不该与你谈判,不该,不该在你需要帮助时向你索要任何回报。

野临,我不是没有想过,你这样报复他,是为了我。因为他狠心夺取你我相守永生的机会,要你这高高在上的夙王对他低头,要他相助。

至于我的生身母亲,你是爱屋及乌吧。我自作多情与否,待我晚些日子寻你诘求真实,你可要等我,在鬼门关,黄泉路,抑或奈何桥,又或忘川河,等我。总有一个地方的。你会等着我来对吧。从今以后,我蓝赫楚兮会将逝去的一千年都追讨回来,我会到你身边,为你做你为我做过的所有,包括性命。

你等我。

月,又圆了一回。

一如往昔,蓝柏玡衣坠海之后并未魂归冥府,而是自由离散,回到月中。

当她踏入夙月神族的月光小筑,我才知她寻上门来。只因她是已死之人,脚步虚幻缥缈。

我一直在等她发现。

这样,也好,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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