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讲究清淡和雅，抚琴者需要心气平和才能弹奏出空灵悠远的仙乐。“致乐以治心，乐则安，安则久”。古之名士爱琴，因为琴音能抚平心绪，让人由躁入静进而物我两忘，最后天人合一，与天地宇宙交融。
谢启阅尽当世兵书，然后从中总结出为将之道。他自书一篇《将谋》，第一篇首句就是“为将之道，当先治心”。一军统帅最忌躁急嗔怒，要时刻保持心绪平和，理智冷静。人们都说他少年老成，沉稳内敛，便是他多年来治心的结果。
白文裕在心中长叹一声，谢启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没有情绪波动？只是谢启心性坚毅，能挑动他情绪起伏的只有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每每当他心绪不宁时，便会抚琴平复。
而今能让谢启情绪失控的只有义父谢望。
白文裕闭上双眼，面露悲戚，耳边回响着老军医的话，“谢帅即便醒来，恐怕以后再也不能统领火云军了。”
义父的伤情只有老军医、谢启和他三人知道。他这个义兄怎能不知义弟谢启肩上的担子有多重！火云军其实已经过渡到谢启时代。谢启面临着重重困难：
他需要收服所有将领，尤其是跟随在谢望身边多年，看着谢启长大，从军资历比谢启年龄还要长的杨云杨雄两位老将……
他需要彰显才干证明自己有统军之能，否则皇帝可能派他人接管谢家花费无数心血浇灌的火云军，剥夺谢启的领兵权，而他可能会沦为某个将帅的一名裨将……
他还需要为火云军找到新的立足之地，这个立足之地就决定了火云军未来的实力。如果这个立足之地贫弱，火云军的规模就会受到限制……
这重重困难，每一件都非常难办，而谢启需要化解所有危局。
琴音已渐平缓，似雨过天晴，云淡风轻。白文裕露出笑容，他知道谢启已经控制住自己，平复了情绪。
营房里，谢启停止拨弦。他那闪着坚毅光芒的双眸凝视着自己的右手。不管前方的道路有多么艰险难行，他在心中立誓，一定要克服重重阻碍，完成父亲的心愿，实现自己的志向。他的右手慢慢攥紧成拳。
营房外的白文裕听到了谢启一贯淡然的声音，“进来吧！”
白文裕微笑着迈步走进营房。
谢启平静地注视着白文裕，目光清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从容。那俊美的五官宛如刀削，刚毅果敢，气魄凛然。
白文裕看着这位义弟，心中赞赏。若他与谢启处境置换，他自叹自己做不到谢启这般沉稳平和。他知道自己无需顾虑，不管形势有多么恶劣，都可以对谢启畅快直言。
“我们施粥赠衣，导致难民们蜂涌进邵武。虽然这些难民中的不少人投入了火云军，但赈济难民需要钱，招兵买马需要钱，开矿冶铁需要钱，制造兵器盔甲需要钱。火云军这几日花钱如流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军资撑不过半月，很快就会枯竭了。”
谢启垂眸不语，只是认真倾听。
“如今你还打算收购茶叶。我知你关心邵武民生，想要赢得邵武民心，但我们手中的银钱实在无法负担。要么停止施粥赠衣，要么停止开矿冶铁制造器甲，要么停止招兵买马。否则用不了多久，连火云军都要饿肚子了！”
谢启抬头看着白文裕，“我料查文徽是不会轻易放弃攻打建州，此战已经和他的前程紧紧联系在一起，南唐早晚必会与王延政开战。现在接近年关，王延政忙着攻打福州，而我们暂时无力进攻建州，估计此战要等到明年。我们得抓住这宝贵的休战期，努力壮大火云军。我在邵武的一系列举措都是为了这个目的。火云军需要兵士、钱粮和武器。”
白文裕忧心忡忡，“但这些都需要钱，你如何能变出钱来？难不成把将军府卖了筹集军资？”
谢启微微一笑，“我已经召集茶农成立了武夷茶司。茶司核算出邵武滞压的茶叶有三万多斤。我与茶农们达成协议半价收购这些陈茶，并先付三成现款，待茶叶运到南唐交给商贾后，再付余下的七成价款。茶农们已经答允。”
白文裕仍然摇头，“可我们去哪里筹集这三成现款？”
“我拜访了邵武知名乡绅黄峭山公，请他的儿子暂代邵武县令。峭山公答应资助我们五百万钱，其中的一百万捐给火云军。有了这笔钱周转，我们就能把茶叶生意做起来。如今江南市场奇缺建茶，零星几家商铺里在卖的都是往年的陈茶。即便是陈茶，价格也比往常高涨了五倍不止。邵武这三万斤茶叶远远不能满足巨大的江南市场，但却能为火云军提供一笔不菲的军资。。”
白文裕奇道：“你如何知晓江南在卖的建茶价格？”
“我飞鸽传书了临伯。将军府在金陵经营了一些铺子，其中几间铺子就卖茶叶。王延政仅靠着茶叶收入就解决了大部分军资。邵武不仅产茶、铁、铜，还是福建的西北粮仓，足可成为当下火云军的立足之地。”
白文裕听得振奋，“你这是要行计然之术？”
“不错，我已经让临伯联系了南唐几家商贾，待事情有眉目后就将建茶运回南唐。南唐盛产丝帛绢绸，价格要远低于建州。邵武城中的富户对丝帛绢绸有需求。我们可以用卖茶的部分收益采买丝帛绢绸回邵武贩卖。如此往返低买高卖，火云军的粮钱就可以筹备充足了。”
白文裕眉头舒展，满面欢愉，“我会操持这些生意，管理武夷茶司，筹集军资，你不必分心。”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了营房，着手布置去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建阳城内，查文徽在县衙里来回踱步。冯延鲁走了进来，查文徽将一份呈文递给了冯延鲁。
冯延鲁从邵武逃出后，一直跑到建阳之东的松源地界，龟缩在那里几日。后来听说张汉真被谢启打败狼狈地逃回了镛州，他这才敢西行，没脸见谢家人，便投奔了昔日的同僚查文徽，进了建阳城和查文徽合兵一处。
冯延鲁读完呈文，一时无语，许久才说：“看来谢望老将军伤势颇重。”
查文徽望着庭院里的一株红梅，没有答话。他心中对谢家父子有感激和亏欠。要不是谢望当机立断夺回邵武，他现在可能已经退回南唐承担所有责任，也许已经被皇帝罢官解职。谢望拯救了伐殷之战，拯救了他查文徽，自己却身负重伤，他查文徽确实欠了谢氏父子。
查文徽转头问身边的幕僚：“你怎么看？”
幕僚目光灼灼地盯着查文徽，朗声道：“这份呈文大有深意，安抚要慎重对待。”
查文徽和冯延鲁惊诧地望着幕僚。
“安抚、监军，”幕僚见二人都在认真倾听，大为得意，“谢望这份呈文表面看是向兵部请求让谢启暂代火云军统军一职，其实是在向兵部和枢密院陈述此次兵伐建州所经历的战事。一旦这份呈文上达天听，那么皇帝就会知道安抚和监军进入建州后的所作所为。如果有小人在一旁搬弄是非，难免不会惹得天威震怒。”
查文徽和冯延鲁脸色开始难看。
“谢望用这份呈文阐述了火云军在建州立下的功勋，即便天威震怒，皇帝也无法怨怼火云军，反而要表扬嘉奖。火云军中大放异彩者正是谢望的儿子谢启。自腊月出兵到现在，安抚和监军没立尺寸之功，仅有谢启建功立业。皇帝如若知晓，定会对年轻的谢启刮目相看，更加倚重将军府。”
幕僚接着赞赏道：“谢望一份呈文不仅免除了伐殷之战功败垂成的任何过失，还大大彰显了儿子谢启的能力，实在是高明啊！”
查文徽问幕僚：“先生可有应对之法？”
“安抚和监军出兵不足月余就传回兵败的消息，一定会让陛下大失所望，所以我们要拖，尽量往后拖，然后再大事化小，轻描淡写地带过，只说王延政从各地调兵，请陛下增兵建州。”
幕僚笑着对查文徽说：“安抚，您是枢密副使，与枢密使陈觉是好友。您可以请枢密使出面让兵部允了谢望的请求，压下这份呈文。”
他又转向冯延鲁，“将军府与冯家是姻亲，请监军致书令兄，想方设法稳住将军府。”
“压下这份呈文拖上一段时间后，安抚您再上书陛下增兵。到时我们实力增加，只要打败王延政，我相信无论安抚和监军之前犯有什么过失，陛下一定不会追究。”
查文徽与冯延鲁对视一眼，俩人都微微点头，然后分头写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