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沈望的祖父,也是个极有风骨的人。”
江宛兴致来了:“愿闻其详。”
老爷子回忆往事:“太宗守嘉十年的科举舞弊案,当时牵涉其中的是信国公屠家。信国公之女嫁入宫中,被封贵妃,还颇得圣宠,屠妃拦着太宗,不许治她爹的罪,否则就以死相逼。那时,沈啟不过是国子监的小小典簿,我也不过是学士院中的小吏。”
江宛是个好听众,紧跟情节,一步不落:“太宗就听贵妃的了?”
“当然没有,不过太宗以信国公满门忠烈为名,不欲问信国公之罪,只叫将所收贿赂赃款交归国库,话又说回来,屠家人没发迹前是卖猪头的,祖祖孙孙都视财如命。”江老爷子叹了一声,“陛下心意已决,连陆老相爷也无能为力,可沈拓寒却站了出来。”
江宛:“难道他痛斥了皇上?”
“拓寒那小子,”江老爷子笑了起来,“他脱下官帽,做了首诗,应该也是当时有感而发,挺啰嗦的,我也没怎么记住,就只记得最后一句了。”
他说到这里,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望着窗外,满脸惘然。
“宁教散发弃冠去,明月依旧照扁舟。”
江宛也笑了:“沈先生听起来是个疏狂之人。”
江老爷子摇头:“不,他脾气极佳,从来待人都是温温和和的,不比我,初入官场便得罪了好些人,想当年,他还替我收拾了许多烂摊子。”
江宛记着没听完的故事:“他在大殿之上念了首诗就走了,祖父你就干看着?”
“我当然也是要跟他一道走的,官帽一脱,自有青天。”想是说到了得意事,思及从前的年少轻狂,江老爷子一时畅快大笑。
可这笑声却停得很急。
老爷子低着头,夕阳的光映在他身上,叫他看着有些佝偻了。
沉默良久,江老爷子声音嘶哑道:“只是恒丰八年,我却没有与他同行。”
江宛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很难过。
江老爷子就对她笑了笑,用手抹了把脸,道:“年纪大了,说起往事来,竟然有些失态,团姐儿可不要笑话祖父啊。”
江宛咬唇,忽然问:“恒丰八年的益国公谋逆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老爷子望着她:“十五年过去,我本不欲再提此事……”
江宛道:“就当是我想知道。”
“罢了。”老爷子叹息一声。
“大梁开国,共封了益信靖庸四位国公,靖国公李家已经没落,庸国公胡家依旧屹立不倒,却也是大不如前,信国公屠家方才已经说过,舞弊案叫他家元气大伤,如今已经彻底从朝堂中抽身,子孙多经商,与天下第一商吕家成了三对儿女亲家,至于益国公霍家,一直都是风头最劲的。”
“恒丰帝之母便出身霍家,那场逆案事发时,金吾卫破了霍家的门,可霍家无论男女老幼,人人可战,逼得金吾卫指挥使亲自向陛下求来了诏书,交由霍老夫人验看后,霍家人才弃了刀剑,束手就擒。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十分难看,当时的益国公霍著进宫求情,却私藏刀剑,意图行刺恒丰帝,加之霍家长女与如今的北戎大王情投意合,霍府中又搜出了霍著与敌将的书信……”
老爷子沉重道:“最终,霍家男丁全部处斩,女眷则流放威州。”
江宛一时心神俱震,若是祖父没有隐瞒,那么此案中确凿的叛逆证据竟一应全无,书信可以伪造,家中女儿嫁了北戎人也不见得就是全家投敌,至于刀剑霍著戎马半生,若真有心伤人,先帝岂能全身而退?
她还记得沈啟之事“这与沈家又有什么干系?”
“沈啟一贯与霍著最好,他一个文官,本不该与武官走得那么近,可我劝了几回,他都不肯听,偏要说霍著是难得的真男儿,是执槊君子,霍著也是,他一个武将,偏偏喜欢吟诗问月,朝野上下,唯独与沈啟交好。”
“现在想来,不过是两个傻子罢了,一个傻,另一个更傻,沈啟至死都不肯承认霍著与敌国私通,死前也不喊自己冤枉,却要喊益国公冤……”江老爷子的声音颤抖着。
江宛忙拍了拍祖父的背,祖父却一把握住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
江老爷子哆嗦着嘴唇:“团姐儿,祖父有愧啊。”
“这不能怪祖父,”江宛反握住老爷子的手,她语无伦次,只恨自己无从安慰,“这不能怪你,当年的事……恒丰帝也是……”
“我没有站出去,团姐儿,你才五岁,你还那么小,我怎么能站出去……”
江老爷子低头捂着脸,指缝里漏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泪水顺着皱纹砸在石青色的长袍上,泅出一团墨色的绣球花。
而江宛只是徒劳地,更用力地抓紧祖父的另一只手,企图给这个泣不成声的老人些许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