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读了祖父为沈啟写的祭文,其中便用了沂水春风四字,可见此人对孔孟之道是极为推崇的。
“但其实他这人也常有离经叛道之举,甚至曾允了小女儿女扮男装,进国子监念书。”江老爷子笑道。
“只看那一篇智斗恶仆的文章,沈先生也不会是那种呆板的人。”江宛对这篇的印象很深,因为沈啟为了捉那恶仆个现行,废了好多心思,说自己是设笼捉雀,雀如蛇。
老爷子饶有兴味:“你记得?”
“记得啊,有个小厮喜欢偷他的笔墨出去变卖,有一回甚至把皇上赏赐的笔也给偷走了,沈先生设计当场捉住了他,然后他就被沈先生逐出家门了。”
“可把人赶走后,还有故事呢。”老爷子道,“那小仆家里有个老娘,他被逐出府后,没了生计,连老娘的药钱也掏不出来,拓寒知道后,便给了银子供养他老娘,可惜中间到底断了药,那小仆的老娘还是没了,拓寒又为他置办了棺木。”
江宛:“沈先生是好人呢。”
“还不止于此,那小仆的老娘没了,他不知感恩,竟然将此事归咎于拓寒,于是怀恨在心,竟然反咬一口,说拓寒私自典当了陛下御赐的笔。”江老爷子将笔投进笔筒,“拓寒智谋高,怎么会被他坑进去,自然是巧妙化解了,但那小仆诬告朝廷命官,却要坐十年的牢,拓寒道是小仆不过丧母悲恸,一念之差而已,竟为他求情,那小仆只关了三个月便出来了。”
“他出来后,也不曾去感谢或是道歉,只是跟着商队往漠北去了,走之前还骂拓寒是个沽名钓誉的虚伪文人。”
那沈啟岂不是救了条中山狼!
江宛微微摇头:“沈先生怕是要失望寒心了。”
“那时我也问他后不后悔,他说不后悔,我就笑他迂,说他是以德报怨反被怨极,他也不恼,也再未提过此事。”江老爷子道。
听到此处,江宛也只能感慨,沈啟真是个好人,好得有些过分了,他肯帮那小仆的老娘,已经十分慈悲,那小仆对他怀恨在心,分明是一条毒蛇,他却还要去暖,简直善良得有点蠢。
还不如将那小仆关个十年,免得再出来害人。
江宛独自义愤填膺。
江老爷子却又道:“可谁能料到,后来沈家被流放,我多方奔走无果,平侯那孩子能保下一条命来,还是那小仆相助的缘故。”
当时益国公倒了,沈望被牵连,自然是人人都要踩沈家一脚,以表对皇帝的忠心,否则不过是流放而已,也不会一年不到,就只剩了沈望一个小孩子还有命活着回到汴京。
若是沈先生在被反咬一口后,没有再提出为那小仆减刑,想来便没有日后相助这一节,沈家便会绝后,恒丰帝就算想施恩,也无处可施了。
江宛道:“沈先生不念旧恶,以德报怨,是个君子。”
江老爷子却摇头:“你说他是以德报怨的人,也不尽然。”
近来常常想起故去的老友,只觉得自己此生阅人多矣,却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品德高洁
“沈啟是以德报世之人。”
江宛一怔。
祖父竟用了这样重的四个字,可见沈啟此人的一生的确是白璧无瑕,没有丝毫污点。
这样一个好人竟然是被人栽赃污蔑死的,直让人指天骂一句苍天无眼,不公不道。
老爷子满面惘然,江宛也很受触动,屋子里一时极静,这不约而同的沉默像是一场粗糙又肃穆的悼念。
窗外的沈望则盯着紧闭的窗户,目光森冷。
过了一会儿,江宛道:“听说沈望也在家里,我想见他一面。”
听到此处,沈望立刻提着锄头,回到了花圃,继续照料绣球花。
奴仆领着江宛到时,他还是一副埋头锄地的模样,抬起头时,脸上还有一道灰痕,好笑得很。
真是个傻书生啊。那仆从心中暗道。
江宛亦笑了,点了点脸颊的位置:“擦擦吧。”
那仆从便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留他们在花圃里晒太阳。
沈望不拘小节地用袖子往脸上一擦。
江宛转头看着绣球花丛:“昨儿我见了个衙役,知道了一件怪事。”
沈望配合地问:“不知是什么怪事?”
“你竟想杀我,沈郎。”江宛对他微笑,声音甜蜜蜜的,像加多了糖的鸩酒。
沈望笑着摇头:“夫人这话却有失偏颇,我若想杀你,你怎么还能站在此处与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