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璇为了这个事,已经与田岭谈得快要口吐白沫了。
“我爹说,实在不行,跟隔壁的松原郡商量一下,借希夷山的几个山头也行。但我偏不让这步,”顾子璇冷笑,“我倒要看看这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槐陵北山里,究竟有哪路惊不得动不得的神仙?
顾子璇置气时的一句无心之言,云知意却认认真真思考了两天。
上辈子,她先是查办了槐陵县府集体贪污赈灾银的案子,隔了几年后突然得到新线报,才察觉当时在那批涉案官员家中查抄出的赃款总数,远远超出了州府拨给槐陵县的赈灾银数量,于是打算循线重查旧案。
但紧接着槐陵就出了瘟疫。
然后是顾子璇死在槐陵。最后是她死在槐陵。
这辈子,前年槐陵北山有神棍抛出“打娘娘庙”的引子,骗了当地人送许多小孩儿进山,不知做什么用。
她暗中从临川请来邱祈祯这个神兵,又派了宿子约、宿子碧配合,将那批小孩儿救出来,也将槐陵北山的事捅破天。
之后盛敬侑带着霍奉卿去槐陵查办此案,田岭却不惜让渡出部分权力给州牧府,并默许霍奉卿把控“旬会合议”实权,以此换取他们不再继续深查槐陵。
还有均田革新,田岭大力支持,几乎到了云知意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唯独一点,他明说过均田革新要避开槐陵。
如今军尉府实兵演练,田岭也不让进槐陵……
其实云知意很早就察觉田岭对槐陵这个地方看得很紧,当时还曾想过告诉霍奉卿,可后来忙得团团转,竟就忘了。
如今一桩桩一件件捋过来,实在是细思极恐。槐陵这个地方,搞不好还真是田岭的命门。
可,会是什么呢?
这天黄昏,云知意来到鸽房,对文书吩咐道:“给宿子约传讯,让他先安排人去沅城查查田家在那边有哪些生意,是谁在主事。安排好之后,让他自己尽快到邺城来见我。还有,给庆州、淮南的积善堂也发消息,问问管事人,当初我让人送去的那几十个孩子,如今能不能正常说话了。若能,送两个年岁长些,能说清楚事的来我这里。”
当初邱祈祯将那些孩子从槐陵北山救出后,云知意迅速安排将他们分别送到了云氏在庆州、淮南两地的积善堂安置。
之后积善堂的管事人曾给云知意来过信,说那些孩子不知是否受了惊吓之故,大都较为恍惚,也不爱说话,怕人怕黑。
后来云知意就随沈竞维离开邺城,便只回信叮嘱那头将孩子们照拂好,衣食、医药和学艺等一应开销都算在自己名下,之后忙起来就没再过问。
如今过去快两年,云知意越想越觉得槐陵不对劲,就不得不打扰那些孩子平静的生活了。
在云知意忙得不可开交时,霍奉卿也没闲着。
一面要管官医署与邺城庠学联合办学的事,一面竟还有精力在州牧府外设了个“投书箱”,方便百姓投书鸣一些不敢轻易报官的冤屈。
才没两个月,就已经接手一桩贪渎案、一桩奸污案,还有两桩乡绅侵地案、一桩官员强抢民女案。
虽他忙得陀螺一般,难得片刻闲暇,但这招确实极得民心。
不过,他这么做,把各地县丞气得够呛,刑律司主官也被他搞得像个摆设。
但碍于如今霍大人在民间声望扶摇直上,大家对他至少在明面上依然只能敢怒不敢言。
八月卄七这天,州丞府内部议事完毕后,便有人随口提到霍奉卿。
刑律司主官周志高气得将胡子吹得老高,对云知意抱怨道:“云大人这阵子忙均田革新,怕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云知意抿了抿唇,绷着脸强忍笑意,冷冰冰道:“他那个人,读书时就最不肯在律法这门功课上多用功,想也知他有时会胡来。”
“何止胡来?简直就是……完全胡来!可气死老夫了,”周志高每一根皱纹里都写着愤怒,“就说官员强占民女那件事,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就凭一张百姓投书密告的纸,他就敢去找那官员问话……”
听完徐志高的抱怨,云知意顺着大家的话,跟着骂了霍奉卿几句,这才脱身。
散值前,属官小心翼翼对云知意道:“方才州牧府言珝大人派人来带话,请您今日务必回言宅一趟。”
自从云知意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后,她很少回言宅,在州府里也尽量避免直接和自家父亲打交道,于是整个邺城的人都默认她和父母闹翻了。
云知意也不解释,只道:“好,我知道了。均田革新的所有事务我都捋顺了,你们就按照我说的一步一步办,警醒着些。明日起,替我向考功司告假三日,有什么事就派人到望滢山找我。”
算算日子,宿子约和积善堂的孩子也就这几天到,她今日回言宅一趟,明日就正好在望滢山等人。
待她将槐陵的事情捋出个头绪,再找机会与霍奉卿说就是了。
云知意考官之前便从言宅搬到望滢山自立门户,算起来已近两年。
之后她随沈竞维出外一整年,再回到邺城后,除了最初回言宅向父母行过一次归家礼,之后又再来看过父母三次。
每次回来,她父亲会很欢喜,母亲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所以她大都是行个礼寒暄两句就走。
今日再来,瞧着自己年少时曾出入十年的家门,竟觉得有点陌生感。
门房上的老仆远远瞧见她的马车,赶忙下了石阶来迎候。
“大小姐安好。老爷今日公务繁忙,派人说了要入夜才回……”
“好,”云知意点点头,举步往里走,“母亲独自在家吗?”
“二少爷、三小姐从学堂回来了一会儿,此刻正在沐浴更衣。”
云知意看了看天色,轻声嗤笑:“又早退逃学。”
言知时、言知白这兄妹两个读书都不上心,考不进官学,这么多年都在西郊一所私人学堂里混日子。
州丞府就在城中大街,云知意一散值就赶着过来,那俩在西郊读书的却比她还早到,可见老早就从学堂溜回来了。
放在以往,她是会担起长姐之责,将他俩唤来教训一通的。如今对家里的事早已想开,便也懒得去做那恶人,笑话一句话,便去主院向母亲行礼。
云知意身上还穿着官袍,不能对她行大礼,便只执了常礼。
云昉许久没见她,眼神里有些许的波动,却很快又平复了。“城门快要下钥,今夜是不是就不回望滢山了?”
“是,要在家打扰一晚了,请母亲见谅。”
云昉眼圈微红,将头扭向一旁:“回自己家,有什么打扰的。出去吧,等你爹回来再唤你吃饭。”
“哦,好的,”云知意瞧着她这样子,似乎还是不大愿意见到自己,便也不惹人嫌,“那我去朱红小楼坐会儿。”
在她转身出门时,云昉哽声开口:“你的寝房,平日里一直让人收拾着的,当初没带去望滢山的衣物都还在,先去更衣吧。”
云知意愣了愣,惊讶地回头看她。
“是你爹让人给你收拾的。”云昉辩解道。
“哦,”云知意笑了笑,“您放心,我没误会。”
带着小梅回到自己年少时住过的寝房,简单沐浴更衣后,云知意披散着半湿的长发,懒搭搭站在自己院中乘凉。
小梅刚给云知意端来一杯参茶,扭头便看到院门口来了人,赶忙行礼。
“二少爷安好。”
言知时笑着挥挥手:“不必多礼,你忙去吧。我找我姐说句悄悄话。”
云知意抿了一口,便将参茶递给小梅,命她退下。
待言知时走到近前,云知意负手蹙眉:“我俩的交情从几时起好到有悄悄话可说了?”
“从你不再追着我做功课起啊!”言知时嬉皮笑脸凑近她耳畔,“今日叫你回来的人,其实不是爹。”
云知意眉心蹙得更紧:“是你?!”
言知时猛摇头,压着嗓子催促道:“快去朱红小楼,有人等你呢。”
云知意总算明白过来,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拎起裙摆就跑了出去。
霍奉卿正立在朱红小楼最顶层的阑干前,侧头望着一墙之隔的自家院落,恍惚的目光里噙着浅笑。
此刻正值日夜交替之际,夕阳近西山,天边却已有几颗星子若隐若现。
夕阳在他玉色绢袍上抹了金粉,又将他的侧脸晕出勾人心痒的茸茸边,连他眼下那颗小小朱砂红痣,都平添了几许魅惑引逗。
他就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言,就成了这瑰丽暮色里最洵美的存在。
云知意面上怒气稍淡,趋步近前后,踮起脚……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霍奉卿回魂,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是无辜地垂眸睨她:“为什么揪我?”
“出息了啊,刑律司周大人说得太对了。你这混蛋何止胡来?简直是完全胡来!”云知意皮笑肉不笑,手上甚至拧了拧,“想见我找什么借口不行?装我爹?占谁便宜呢?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