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霍奉卿忙活得像个不会停的陀螺,查的事可不少。
而云知意为着均田革新,一面要与蔺家老爷子周旋,一面又要和各地豪强大族的家主会面谈判,两人也没机会见面,所以她并不确知霍奉卿的所有动作。
霍奉卿今日既设法见她,原本就是要让她知晓一些事,以免两人之后在公务上出现无谓冲突与误解。
他一五一十道:“去查北堂和的妹妹北堂茗,她常去怡翠馆。我找常和她接触的人打听到一些事。”
云知意平常不太留心各位官员的家属,闻言还愣愣想了想北堂茗是谁。“哦,想起来了,北堂和的妹妹。你查她做什么?她又不是官员,即便已婚却出入那样的场所,也……等等!你这时候要动学政司?!”
说着说着,云知意后知后觉地猛一抬头,颅顶重重撞向霍奉卿的下巴,疼得他闷哼一声。
待到云知意回头,就看到一个眼中泛着薄薄泪光的霍奉卿。
“谁叫你将下巴搁在我头顶上,这算你活该,”她赶紧笑着替他揉揉下巴,“你查北堂茗,是在挖北堂和的什么黑底,还是想给他下套?”
无论哪辈子,云知意都不喜欢党同伐异。
毕竟人无完人,官员脱了官袍也只是个肉身凡胎的寻常人,包括她自己。所以她衡量每一个官员,都只看其在任上的具体做为。
像北堂和那种不功不过,在常规事务上也有能力维持正常运作的官员,只要对方没有明显行差踏错、违法乱纪的行为,就算明知他是田党,云知意也并不诛心,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有功赏有错罚,对事不对人。
可霍奉卿要铲除田党,不但要诛心,甚至时常对人不对事,必要的时候还会故意设套,让对方出一些本不会出的差错。
上辈子两人就因为这个行事上的分歧吵过不少架,云知意不想重蹈覆辙,所以尽量让语气和神态都轻松一些。
霍奉卿眯眼觑着她,没答。
云知意抿唇稍作沉吟后,顺手捏住他的下巴,尽量好声好气:“虽说北堂和是田岭党羽,但他这些年多多少少也帮着章老在分担一些事。陈琇走后,有些事情章老只能靠北堂和。若他真做了什么违法乱纪之事,你想怎么打击他,我都没二话。若没有,你就算看在章老面上,别在这时候故意设局套他,好不好?”
学政司执典官北堂和,一心党附田岭,凡事都像田岭的应声虫,但除此外并无明显恶行,多年来也没出违律犯法的大过错。
这样的官员在原州官场不是一两个,他们对自己任上各项流程还算熟稔,真要他们做点事的时候,也不是没能力做好,只是打一下跳一下而已。
云知意和章老都有心想等陈琇回来替代北堂和,但陈琇还需要时间做出点实在成绩,否则难以服众。
若在这时贸然下了北堂和,短时间内没有合适人选补学政司执典官的缺,章老就会陷入独木难支的困境,学政司必然会乱上一阵。
霍奉卿被她揉着下巴,听着她商商量量的轻言细语,不知为何就舒舒服服眯起了眼,慵懒的模样活像只被主人顺毛的大犬。
大约是过于舒服了,他说话都有点哼哼唧唧的:“我就知道,你最心疼的还是章老。”
“我对章老那叫尊老敬贤,这你也要争高低啊?”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在他肩上捶了一下。
霍奉卿徐缓睁眼,指了指自己的唇:“亲一下,我就答应。”
“霍奉卿,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嚣张了啊。”云知意笑瞪他。
霍奉卿想了想:“好吧,那换我亲你一下。”
以吻落印,亲了不知道多少下,终于成交。
两人在朱红小楼的书房里相拥着,腻腻歪歪到夕阳落山。
先前透窗的灿金暮光消失了,夜色填满了窗棂雕花,天色暗了下来。
霍奉卿将云知意抱在怀中,嗓音轻柔似呢喃:“我顺着北堂茗的线,本是要探北堂和的底,却意外查到,漕运司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
“漕运督官张立敏?他居然是北堂家的表亲?”云知意有些惊讶,抿了抿微肿的唇瓣,“他……也是田党吗?”
“嗯。平常看着和北堂家没太多来往,从前大家都没留意。”霍奉卿淡哼一声。
张立敏这个田党藏得有点深。他官职不高不低,不爱出风头,行事看似兢兢业业、不偏不倚,竟将霍奉卿都糊弄过去了。
漕运司的治权如今已被州牧府捏在手中,霍奉卿早就想到从漕运上查田家的盐业有无把柄,可一直没有进展。
直到他得知“漕运督官张立敏是北堂家的远房表亲”这个消息,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查不出进展。
这事有点出乎云知意的意料。不过她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反应,一时有点茫然。
“那,你查到什么有用的了?他是北堂家表亲,藏得很深的田党,然后呢?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还是违法乱纪?”
霍奉卿闻言,先前的惬意慵懒瞬间无影无踪。
他站得个腰身笔挺,双目直视前方紧闭的窗户,喉间滑动了几下,看上去有点紧张。
“违法乱纪倒不至于,他做得很干净,明面能找到证据,只能说他有过失,但问不了罪。过几天我会就张立敏的事发难,到时你……不要生气。”
“你是他的上官,若他在公务上真有过失,你有凭有据地发难,我为什么要生气?”云知意狐疑地审视他。
“因为他的过失是,田家去年冬共上报十艘运盐船来往原州与沅城,但漕运司的公文记档显示,其中有三艘船没有漕运司官吏登船开箱检查的记录。”霍奉卿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像是怕她跑了。
云知意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她将脑袋抵在霍奉卿的肩上,没有抬头看他,嗓音有一丝颤抖:“然后呢?”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对那份记档做最终审阅、盖章落印的州府官员,是言珝大人。”
云知意沉默良久后,小声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哪怕是我爹。你该怎么做怎么做吧,我不生气。”
她这话让霍奉卿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一半。但另一半还悬着:“那,你觉得,言大人会不会因此……讨厌我?”
云知意缓缓抬头看他,看着看着竟笑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我爹那人我还是了解的,既是他最终审阅那份记档还落了印,该受罚的他不会推诿。你会喜欢一个找茬把你架在火上的人?”
霍奉卿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公,他不能放过这个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的疏漏但要用这个向田党发难,就不可避免要连带着攻击最终审阅这份记档的言珝。
可问题来了:他还抓心挠肝地和人家言珝的女儿成亲呢!
虽说云知意是记在云氏族谱上的孩子,但言珝是她父亲,一向也很得她敬爱。
若言珝对她的伴侣人选有不可化解的芥蒂,以云知意的性子,是不会毫不顾忌老父亲心情的。
霍奉卿忿忿揽过云知意,将脸藏进她馨香的鬓发里,闷闷嘟囔:“私下里,你会在言大人面前帮我说好话吗?”
云知意想了想,乐不可支地答:“那得看我爹气得狠不狠。若气狠了,我总不能帮着你再在自己父亲心口捅一刀,对不?”
“完了。这事之后,言大人会不会想让我这辈子也成不了亲?”这个瞬间,霍大人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心黑手狠、杀伐果决。
“我分明就是整个原州最弱小无助可怜的待宰小羔羊,还是自己找死的那种啊。”
云知意怔忪稍愣,胸臆间突然有只小鹿疯狂地蹦跶起来。“若真的那样,你还可以和别人成亲啊。”
他理直气壮地将唇贴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讨哄似地哼道:“若不是和你,我为什么要成亲?”
当云知意猝不及防地领悟了他话里那份“只取一瓢饮”的执拗决心后,她突然好想知道,上辈子在她死后,霍奉卿最终是和谁成了亲。
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这样,只在那个姑娘面前卸下所有在外的冷硬与狠戾,撒娇卖乖,哼哼唧唧,执拗地只将对方一人放在眼里、藏在心上?
但这辈子的霍奉卿又不知上辈子的事,没法问,连发脾气都没个根据。
云知意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竟也有这么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自寻烦恼的一天。
但事实就是她好酸。真的好酸。从心底酸到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