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姑的船,来了又走,吃水却深了不只一截。
不仅带走了石塘村的人,也带走了石塘村的魂。
桑硕同芙蓉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一个把脸埋在膝头,一个攥着帕子低眉垂首,俱都看不清神色,却能感觉到二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悲凉和愤怒。
灵璧一只手撑着下巴坐在八仙桌前,另一只手不觉地摩挲着空空的衣襟——那里原本绊着条帕子,就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三对菊花纽绊上。
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看着视线没有焦距,实则面前来来回回的,全是那七八个挎着大大小小包袱的小姑娘。
她们或茫然、或怯弱、或无措、或绝望、或羡慕、或兴奋的面孔,一一在她面前闪过,无比的清晰,取代了以往一切的记忆。
最后的定格,是米儿下巴微翘眼睛闪闪发光的脸庞。
背脊挺得笔直地立在船头,不动如山,这是灵璧从未见过的米儿。
倒是太湖,拉着孟氏的手,一肚子委屈诉得又急又快,很快语无伦次了起来,却不是为的自己。
起初还哽咽,说着说着就着恼了起来:“伯娘,这一个个的姐姐妹妹又不是天生地养的石头,这可是人呐,会动会笑会喊爹娘,长到七八岁九十岁,又不是吃风长大的,就值五六两银子,也就是我们一年的束脩。还有两个价高些的,也就七八两银子,可我瞧着她们还挺高兴的……”
就因为自己值钱些?可她们都知道自己会被卖到哪儿去吗?她们有没有想过孤身在外要怎的活命?她们就不怕这一去再也回不了家了吗?
太湖想破脑袋也没想通她们到底有甚的可高兴的,更想不通他们的娘老子又是怎的一回事儿。
莫不是中了邪?
这可是自己的心肝肉啊,就算退一步退两步退上个一万步,真个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除了卖儿卖女,就再没旁的活路的地步,那也譬如割肉摘心呐,怎的舍得啊,怎的不痛啊,怎的能一看到铜板,就高兴的见牙不见眼,高兴的分不清东南西北,高兴的不是人了呢!
恨不能将那些个铜板全摔他们头上去!
又不是蛮娘后老子,就算是,她敢说,都不一定有这样的心肠,胆敢明目张胆地提脚卖人女。
可这亲生的呢,反倒这样堂堂皇皇,肆无忌惮!
越想越气,太湖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不停地烧灼,都快要炸了。
芙蓉难得同太湖想到了一处。
不过她只觉得肉冷。
陈大姑的话儿,她一个字儿都不信!
甚的不干下三滥的缺德事儿,甚的怕人戳脊梁骨,甚的和善人家!
那样两层楼的画舫灯船,数艘并集,衔尾而进,就跟画上画的一样,还有那样的快船,上头堆满了箱笼,还插着行头旗帜,五彩斑斓,花蝴蝶似的……这些她同灵璧太湖都不只一次地在对过码头上见过。
小辰光还眼热,总想着要能上去看看就好了,哪怕一眼也好……越长大才越晓得那是甚,她不信她们不晓得!
就算退一步说,她们没念过书,不知道好歹,可她们的娘老子呢,也就这么装聋作哑顺水推舟地当做不知情吗?
不由在心里耻笑了一声,父母儿女,兄弟姊妹,不过这么一回事儿!
不,也不尽然。
起码儿子总是不一样的。
说是鬻儿卖女,可她倒是见过卖女儿的,甚至于一个接一个的拉出去换稻种换粮食换铜板甚至于换媳妇的,却从未听说哪家把传宗接代的儿子提脚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