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狩是他们生存的故土,是所有的依恋,也是天生的囚笼。
容真一点点把他被抓乱的头发理顺。
“会的。”
她如是说,信初便如是信。
“好,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狐狩,去找你。”
容真笑了笑,“臭小子,在你真正成为一个可以承担起责任的大狐狸之前,可千万别来找我,否则我也是不会认你的。”
信初不满地瘪了瘪嘴,他当然知道容真所说的责任是什么,老翁早在他耳边说过无数遍了。
可若真肩负起整个狐狩,他如何还能脱得开身啊。
这本就是个悖论。
容真抬腿继续往前走,两人并肩走着,这次氛围轻松了许多。
他们聊起从前一起闯祸惹事,偷鸡摸狗的趣事,聊起信初总给容真背锅,聊起老翁和尤三娘。
那条路对信初来说,很长,也很短。
两人淌过沉心泽,走过忘情林,当远远地看见大明宫的送亲和接亲队伍的时候,容真的深情突然严肃起来。
“一会儿你接上新娘,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回走,不要回头。”
“为什么?”
“以你这个臭小子的悟性,入了幻境就别想出来了。”
信初不满她的评价,但幻境是要命的,他也不敢轻易用自己的小命去试。
“信初。”
容真又叫他,她一向喜欢骂他“臭小子”之类,今日却偏爱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你要来杀我,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听到没有?”
信初极不喜欢她这番话。
“你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你今日离开狐狩,是要去外面过快活日子的,知不知道?否则你还不如留在这儿呢。”
容真却执着,“你答应我。”
信初欲言又止,如鲠在喉。
他不想答应这样的要求,可看着容真那双期望的眼睛,他又不舍得让她失望。
“我…答应你好了。”
容真这才笑了。
“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孩子,就到这里吧。”
她拍了拍信初的肩,独自走接下来的路。
信初就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看着她变成一抹红色,从此成为烙在心上的朱砂。
当那抹红色再走回来时,却已不是他在等待的那个人了。
信初在那时第一次见到姽音,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直到快入村子时,信初才想起自己是假新郎这件事,急忙拦下姽音。
他将真实情况说与姽音听,再三道歉,姽音却不若他想的那般生气或是伤心,反倒欣然接受了一切。
姽音甚至说,“如此很好,我和那位姑娘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两人在树林里找到容真提前准备好的衣物,换下喜服。
如同宿命一般,从此,在九尾用生命构建的狐狩里,有了一只三首金乌。
老翁是几天后才意识到容真溜了,他第一次大发雷霆,连着平日里最宠爱的信初和作为客人的姽音都挨了骂。
信初明白这事是容真做的不厚道,便任老翁骂着,毕竟老翁年纪大了,怒气憋在心里也不好。
可是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信初悄悄溜到树屋,却发现老翁一个人窝在书堆里喝酒,已经醉的不成样了,又哭又闹,活像个小孩子。
信初去照顾他,老翁半醉半醒之间,还在骂着容真。
“你这只死狐狸臭狐狸啊,九尾大人的恩情被你吃了吗,你这么对不起他,要将老朽置于何地,将狐狩置于何地,将这死地上的生路,置于何地啊!”
老翁哇哇乱叫,再顾不得什么形象,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呕出来似的。
信初无奈,没再管他,倒是先把周围的古籍都给挪开了。
老翁自己要是磕着碰着,明日醒了大概也不会发觉,可若伤到了那些书,明日清醒过来,他大概得再哭一场。
等信初把书收拾好,腾出一个圈儿来,再回去扶老翁都时候,老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攥的死紧,怎么掰也掰不开。
“容真啊,你人走就走了,怎么一定要当白眼狼呢?”老翁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伤心极了,“你把九尾大人带走,把伶仃草带走,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啊,你干脆把我也带走算了!”
老翁一顿哭,一顿嚎,恨不得当场去世。
信初自觉劝不动他,只得任他闹,心想以他这年纪,闹不了多久就累了。
不过老翁说容真带走了九尾,带走了伶仃草,倒让信初不能理解。
老翁这一闹,就闹到了后半夜,信初这个年轻人都困了,他倒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就这么折腾了信初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信初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趴在地上,眼皮怂拉着,是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老翁怀里抱着酒坛子,还要与天同醉,只是全程嘴里只嘟囔几个字,“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的怨念太深了,信初的怨念也不浅,半梦半醒之间,跟着呢喃,“容真啊,容真啊。”
老翁怨了整夜,到底,竟又嘤嘤地哭起来,悲痛万分。
“你说你这个丫头,干什么不好,为何非得去送死呢?九尾大人保下你这条小命不易啊,你便这样糟蹋了,是糟蹋了九尾大人的心意啊!”
信初突然清醒过来,瞌睡虫顿时都被赶跑了似的。
“你说什么?容真去送死?送什么死?”
老翁却不说了,又糊里糊涂地说了些别的胡话,信初忧心忡忡的,便没有睡过好觉。
后来,老翁再也没有醉酒,也再没说过胡话,信初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直到很多年之后,他知道当年容真没有骗他,九尾的心脏上真的长出了一株奇特的植物,容真将其唤作伶仃草,且被她离开时带走了。
当然,容真带走的不仅伶仃草,还有九尾逝世后留下的一身银白色的九尾狐皮。
可信初从来没有明白过,为什么老翁说容真是去送死的,她明明是向往外面的繁华和自由,怎么能算作是送死呢?
信初的讲述戛然而止,直到此刻,他仍然在等着容真回来,践行当年的约定。
但墨姝知道容真是不会回来的,她正在走一条没有归途的路,注定了一去不返。
“你还要继续等吗?”
天边已有惨白的光亮出现,林子里的灯渐次熄灭,只剩下零星的几点光。
他们俩一直看着远方。
在光彻底出现和消失的那一刻,有一瞬仿若失明。
墨姝听见信初说,“我答应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