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翁主们在宫中捶丸求乐,园子里背阴处的薄雪还没有化干净,另一面鲜嫩的新草已经长了出来。
简渠是个孩子王,她平素放肆,陛下也喜欢她天真的性子。
孩子们围着简渠叽叽喳喳说话,丸球就孤零零待在地上。
陛下看了一会儿,叫人给孩子们送些热茶,免得出了汗再一吹冷风受寒。
简渠欺负一个孩子,把她推倒在地,其余的孩子把她丢在身后,陛下皱起眉,“这孩子又欺负其他妹妹。”叫人哄哄那个哭泣的女孩。
皇后从椒房殿急急出来,“陛下!”
她就在挟芳园中同陛下叫板,皇后虽已经有了四十来岁,可容貌保养得还像是个二十七八的成熟姑娘。
“皇后来得太急,玉珏下的丝蕊都乱了。”陛下亲自帮她抚平。
皇后冷静下来,“陛下可知良渚城中起了火?”
陛下道,“你看简渠和她们玩得多开心。”
“陛下!”皇后对于他答非所问感到气愤不已。
“川琼,你可还记得我们年轻时候也曾捶丸定基。”他忽然直呼皇后的名字,这也曾是她未称后前的翁主封号。
她侧头看了看那几个孩子。说,“当然记得。”
王府后园那时候有一块很大的草地。
几个孩子就选在那里捶丸。
他们那时丸球用的是犀牛角磨成的小球,光滑乳白,南魏的丸球是象牙磨成的,比起犀牛角做的要重一些,所以孩子们玩得时候,都选尺寸小一些的丸球。
当时家里有许多孩子,如今的肃康王那时候她也敢直呼他为雨师括,至于雨师妨他们,早已远去伯虑,多年未归东胡。
“手臂,不要弯曲。”
“双手握棒,两手力气应该差不多,不要一紧一松。”
……
陛下那时候还被川琼的父亲亲切地称为诀儿,他是第一个教会她如何打球的人,当时的他对人很温和,谁也想不到多年后他会成为天子,雨师家的皇帝竟然把皇位传给了宇文家的孩子。
他们聚在一起打丸球,记得那次江离公主们换了她的球杆和丸球,害的她手掌被划破了一道。
雨师括那次拍拍川琼的头,“括哥给你做主,找江离公主的事去。”
雨师括拍她头的时候,下手总是很重,他一点也不好,皇后如今想起,不知为何会和他纠缠那许多年。
只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了。
川琼摇头。
“你怕她?”
又是摇头。
“那你要怎么样,你说啊。”雨师括急了。
他总是很急躁,比起陛下,算是个毛头小子,皇后回忆到雨师括那双透亮的眸子,她从未见过比他眼睛还要清透的人。雨师家的男子容止奕奕,风貌郎朗,可他是川琼第一个放在眼中的哥哥。
她遇见陛下是很年轻的时候,甚至没有弄明白为何陛下会喜欢她到那样的地步,可是她不喜欢陛下,这些年也不能欺心,她心心念念的俊儿郎,也许这一生只有雨师括一人,年轻的时候她不敢肯定,愈发成长的这些年,她也明白了,喜欢,本来就不能强迫。陛下没有强迫她,可他把她留在身边,将她推上了凤位,她也注定和雨师括分走两路。
她没有想明白也弄不清陛下的喜欢源自占有还是纯粹的喜欢。
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南魏的皇后,天下的皇后。
“陛下,不要再伤害任何人。”皇后最后说道,漆黑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的悲伤,默然作揖离去。
陛下看着她的背影,认真地望了许久,像是要把她的影子镶入眼中,放入心中。
似是察觉有人在看她,皇后走了几步回头望陛下。
然而陛下已经收起了温情,掩去眼中的欢喜,悄悄撇开了头错过她的目光。
“那位,今日入了宫。”
皇后把茶盏放下,“怪不得陛下最近越发忧愁,可听见太后说了什么。”
“太后让人都下去,说是王爷不喜人多,还叫人把窗子都关上了。”
皇后乳母道,“老鼠一样的东西,他躲在他的地宫老老实实活着也是陛下的恩赐,如今竟敢出现在陛下面前,果真是即墨家的本色,厚颜无耻。”
宫人又道,“王爷只留了半个时辰,听说侍候太后娘娘的宫人说,王爷走后,太后娘娘的眼圈红了。”
皇后细细思考,未发一言。
乳母嗤之以鼻,“即墨家能有这一支血脉,已是东胡开了圣恩,太后娘娘做那个样子,除了恶心陛下,还能有什么大用。”
宫人想起一件事来,“前朝那位温虞翁主,听闻曾被始皇困在南魏皇宫一处侧殿,不许她出来,在那里禁闭许久,那侧殿的宫人说,王爷长得很是像那位温虞翁主,太后娘娘定是思念妹妹,才会召王爷入宫相见。”
“笑话,她当年给她妹妹用了多少手段才从始皇那里夺得了凤位,如今惺惺作态,宠这个和她没有几分血缘的即墨幻。”
皇后说了句,“住口,姑姑。”
乳母说是,“老奴失言。”
“我让人派去他身边监视的人,为何一个都没有回来?”皇后问道。
乳母说,也许又是太后娘娘的助力,那些人还没到他身边便已经被解决,暗中想要对他做手脚已是不太可能。
“算了,这些事我也为陛下分不了多少忧心,把那个我绣的荷包拿来。”
“娘娘,这是要给简渠殿下的东西?”
皇后说不是,“是给另外一个孩子。”
乳母把荷包接过,“让老奴去绣便是。”
皇后便给了她,“记住不要绣鱼,那个孩子不喜欢鱼儿。”
“荷花下不绣鱼,多少素了些。”
“无碍,绣几片叶子也好。”
“娘娘可见过那个孩子?”
“上一次本该可以在大射礼上相见,可惜陛下让她离去,我也未能和她相见。”
“娘娘不必着急,总有一天会有时机。”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未闻把她带出来了吗?”
“是,似乎是带走了。”
“伤重吗?”
“听明大人说,并无大碍。”
“若有大碍,也是她的命。”
乳母看了皇后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那个孩子,她曾经说过,是她的一切,时过境迁,却也变成了不甚重要的外人。
这世间,终究没有什么是真正靠得住的,皇家中更是如此,在富贵平静的生活下,满是暗潮汹涌,那些得宠的妃嫔多了,可那些危及皇后权势的人,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南魏皇宫,雨师家的尊荣是除了宇文家皇权外最遮天的一双手。
皇后入宫那一会儿还不是这样的心狠,看得多了,学得也就多了,手起刀落,不过眨眼之间,威胁雨师家的人,她都不会放在眼里,如果是自己的孩子,她似乎,也不那样心疼了。
看来,在这宫里住的久了,心就会变硬。
鱼敬泊从酒馆外面就看见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也把自己的剑放在了桌边,对于他们这种杀手,有剑或者无剑,本就没有什么差别,从前鱼敬泊以汤匙便能在饭桌上杀了目标,明若离袖中藏丝,稍一抬袖,面前人头落地。
酒馆中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人,只有他们两个,相顾无言。
良渚现在已过寒冬,春也到了半晌。再停停,又要入夏了。
这酒馆是良渚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没有名气的酒馆。
没有藏名贵的酒,任何一个酒鬼都能进来打一壶便宜的烧刀子,这里也没有赔笑的妓人,没有小曲儿听。
大厅零零落落摆了几张桌子,不很干净。鱼敬泊的袖子被桌子上的油渍黏了袖子,他略微皱眉,却什么也没有抱怨。
楼上似乎有人争吵,为了一碟没有盐粒子的花生米。
这里的客人,穿得也不甚干净,甚至连管账的人穿得也不甚干净,鱼敬泊实在不知他为何选在这里见他。
两人坐在一张比较小的方桌,他们两个是这里为数不多的修饰整洁的人。
明若离一板一眼地整理自己的袖子,无论做周边发生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鱼敬泊把自己的剑重新握在手中,他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杀气,这是杀手的敏感的直觉,明若离想杀了他,这一刻,他清楚地嗅到了杀机一触即发。
小二上了菜,明若离于是放下袖子,专心地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吃了几口,也喝完了一壶酒。
明若离很少带刀,鱼敬泊知道,今天也是如此,他没有带刀剑,只是袖中藏丝与否,他不敢肯定。
两人就这样坐到了夜深人静。
长街上,三三两两的酒馆也熄了灯,只剩下这悬着的一盏灯。
昏暗的灯光照着鱼敬泊那把剑,长街上起了风,风卷起黄沙。
一只破了的灯笼皮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灯在风中虚虚晃晃地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只破灯笼壳。
明若离一伸手,就捻住了。
忽然,他把那破物丢向鱼敬泊。
像是一直拉紧的细发丝,这一瞬才被扯断。
鱼敬泊反手把剑抽出,一剑劈开那灯笼,沾满尘屑的灯笼触剑碎成几瓣。
酒馆的老板嚷了一声,“打烊了。”
让人把窄门关了。
鱼敬泊昂起头,挺起胸,如急电般的剑速刺向明若离。
然后他就看见了明若离后退几步从袖子中戴上了指戒,左手上带了两只,右手上带了三只。
他和他的指戒。
指戒在他手上。
苍白的手,银白间杂灰的指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