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四,陆葳蕤约张彤云去瓦官寺看陈操之、顾恺之绘制壁画,张彤云欣然而往。
昨日清溪河畔蕉叶舟送玉珮,失而复得,张彤云与顾恺之的感情便亲密了许多,从孩童时的迷蒙友谊一下子跨越到男女爱恋之情,分别时四目交视,心中都是莫名的欢喜,期盼着明日再会——
当夜顾恺之兴奋难眠,就来找陈操之长谈,诉说内心微妙的、按捺不定的喜悦之情,大发感慨道:“原来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千日读关睢,今日才明白这种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感受。”
陈操之笑道:“很好很好,长康悟了,赶紧去抄录《关睢》一万遍吧。”
顾恺之不去抄诗,就在陈操之卧室里高声吟诵“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一遍又一遍,越吟越起劲,看来今夜是不打算睡觉了。
冉盛已经去睡了,只有陈操之独自赞“妙哉”了,小婵的小榻就在陈操之卧室的外间,也不能安歇,她烹茶侍候,然后坐在陈操之身侧,笑眯眯听顾恺之吟诵关睢,不时看一眼操之小郎君,心里很欢喜。
顾恺之围绕小案踱步,摇头晃脑吟诗,满心想的是张彤云,心驰神往,魂不在此——
三更过后,小婵有点熬不住,伸懒腰、打哈欠,陈操之让她去歇息,她又不肯,说要侍候着。
顾恺之忽然止步不吟了,说道:“子重,我回去歇息了,明日张小娘子还要去瓦官寺看我作画呢。”拔脚便走。
陈操之送顾恺之出小院,关上院门回来,却见小婵伏在小案上睡着了,睡得很香,陈操之不忍叫醒她,便去外间取了小榻上的被褥来,铺在苇席上,轻轻将小婵的身子放倒——
小婵身量不高,约六尺三寸,合后世一米五五左右,身子圆润丰盈,好似一枚熟透多汁的果实,解散的发髻披垂下来,那沉睡的样子颇有撩人风致——
陈操之扯布衾为小婵盖上,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解衣上榻安睡,起先好一会没睡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金圣叹的一篇应试奇文——“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金圣叹连书三十九个“动”字,意思是说要四十岁后才能不动心,而现在则要大动而特动。
陈操之心想:“夫子年方几何?前世二十七,今生一十九,动心否乎?”在黑夜里笑了笑,渐渐的睡去。
小婵一觉醒来,晨曦入户,大约是卯初时分,发现自己睡在书案边苇席上,稍一回想,便记起自己昨夜伏在书案上睡着了,这垫褥、布衾自然都是操之小郎君为她铺好、盖上的,这样一想,就觉脸颊通红,既欢喜又感动,起身撩开帷帐看尚在熟睡的小郎君,小郎君向里侧卧,有轻微的鼾声,肩背露出一大块未遮盖,小婵为小郎君掖好被子,然后蹑手蹑脚将苇席上的被褥搬回外间小榻,盘腿坐在榻上痴想了许久——
……
陈操之所绘的阿修罗像白描部分已经完成,阿修罗一身两头,一个头极丑陋,是粗野男子的相貌,另一个头则是姣美姝丽的女子,瑶鼻樱唇,勾勒极为精致——
张彤云第一次见到这般非人图像,颇受震撼,这还只是白描,上色着彩之后将会更具佛教绘画独有的悲悯和恐惧的庄严。
张墨、张玄之也一道来看陈操之、顾恺之作画,顾恺之虽曾声明“我画未成,不喜围观”,但张彤云要看,他自然答允,他的维摩诘菩萨像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主像画成后,还有身形较小的其他罗汉、侍者像,任务颇繁——
长老竺法汰得知与卫协齐名的张墨张安道先生来寺,赶紧来相见,请张安道指点这东西两壁的佛像,张墨道:“佛像非我所长,操之、恺之后生可畏,我不如也。”
顾恺之对竺法汰道:“长老,这壁画宏大,佛诞在即,我与子重都恐不能完成啊,若每日来画,则过于劳累,又恐画得不如意——”
竺法汰闻言眉头紧皱,若四月初八前不能完成大雄宝殿东西壁画,这对瓦官寺影响很大,佛寺也讲攀比,瓦官寺就是要和龙宫寺比、要和建康的天师道道馆比,其时江东佛教远不如天师道兴盛,所以吸引信众是首务,而一年一度的佛诞是向民众宣示佛法的最好时机,浴佛、行像、放生,可吸引大批信众——
顾恺之又道:“长老不须忧虑,办法也不是没有,请两个助画者就好了。”
竺法汰赶紧道:“壁画之事全由顾檀越和陈檀越作主便是,顾檀越认为哪位助画合适,老僧便登门去请。”
顾恺之朝陆葳蕤和张彤云二人示意,说道:“长老,就是这两位女善信。”
陆葳蕤、张彤云方才向竺法汰行了礼,竺法汰知道陆葳蕤是陆纳之女、张彤云是张墨之女,又是顾恺之的未婚妻,张彤云来帮助顾恺之作画无妨,但陆葳蕤就有点微妙了,据说陆始是严厉反对陆葳蕤下嫁陈操之的——
竺法汰稍一迟疑,眼望陆夫人张文纨,合什道:“陆夫人意下如何?”
张文纨微笑道:“也无不可,就怕画得不好。”
竺法汰也有这样的担心,虽然听说陆葳蕤、张彤云都是张墨的传人,但一幅画不同的人合作来画,难免会出现不协调。
陈操之道:“竺法师放心,画像主要部分都是我和长康来画,陆小娘子和张小娘子可以帮助画一些衣褶线条、法器、祥云,画这些不难,但颇费时间,有两位小娘子相助,佛诞前就一定能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