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郗超从台城东堂议事归来,至寓所,执役报陈操之、祝英台来访,问客人何在?答曰往秦淮河畔看陈氏宅第去了。
郗超便取了遮阳笠帽戴上,领着两个僮仆往陈氏宅基地而来,远远的就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立在河畔槐荫下,陈操之梳椎髻、戴漆纱冠、披白纻夏衫,长身玉立,飘然出尘;那谢道韫戴纶巾、穿白绢单襦,身形明显比陈操之纤瘦,虽然宽袍缓带,但夏衫轻薄,绰约体态隐现——
郗超也知自己是有成见在先,不然的话,文弱柔媚的男子在所多有,男装的谢道韫并不是很惹眼,王羲之少年时就以身姿婉约、行步轻盈为人称道——
想必是谢氏仆从的提醒,郗超看到陈操之与谢道韫一起转过身来,陈操之遥遥向他拱手,快步迎来,那谢道韫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郗超放慢脚步,心道:“谢安肯让侄女出来,那就表明昨夜陈操之游说成功,谢道韫将入西府。”
见陈、谢二人走近,郗超笑道:“子重真不负桓公重托,把祝公子请出深院了,功劳不小。”
陈操之在郗超面前不需拘礼,谢道韫则不然,她心里对这个机智过人的郗嘉宾戒备颇深,作揖道:“上虞祝英台拜见郗侍郎。”
郗超微笑着还礼道:“在下与祝公子是第二次见面了,三年前在吴郡顾氏草堂有过一面之缘,实未想到当时的徐氏学堂藏龙卧虎啊,既有谢幼度、陈子重这样声名远扬的俊拔之才,也有祝公子这样心志高逸、才华内敛的贤达。”
谢道韫心道:“郗嘉宾果然记得那次匆匆一面,他真的没有疑心?”但看郗超神色如常,稍稍放心,心想即便聪明如郗嘉宾也不可能凭祝英台猜到谢道韫去,当下用浓重的鼻音说道:“郗侍郎过誉了。”淡淡一句话,不再多言。
郗超知道谢道韫不愿多说话,怕言多有失嘛,便指着正围土墙的那一大片宅基地问道:“子重,贵宅何日能建成?”
陈操之道:“先建东园,以便我陈氏族人在京有个容身之所,大约明年底可完工。”
郗超问:“钱物齐备否?我助你一百万钱吧。”
郗超慷慨好施,出手豪阔,广结朋党,《晋书.郗超传》记载郗超之父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尝开库,任凭郗超取用,郗超一日之内将千万钱散与亲朋故友。《世说新语.栖逸》亦载:“郗超每闻欲高尚隐退者,辄为办百万资,并为造立居宇。”后世评论者认为郗超这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但对陈操之来说,那些都是诛心之论,他认为郗超可以做好朋友,虽然郗超不象顾恺之、徐邈那般平易贴心,郗超有些让人猜测不透,若说他好名,他却是不顾清誉,不遵父亲之命一心辅佐桓温;若说他好利,他却是信佛好施,千金到手立尽;至于好色更是无从说起,郗超夫人周马头不育,他也未另纳妾——
《世说新语》里记载郗超临终之事更让陈操之惕然自警,郗超的结局未始不是他的前车之鉴,郗超临终时把一箱书信托付给门生,说道:“本欲焚之,恐家君伤悯,我亡后,若家君悲痛以至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郗超死后,郗愔哀悼成疾,郗超门生依旨呈之,箱中皆郗超与桓温往反密计,废立之谋俱在,郗愔于是大怒曰:“小子死恨晚矣!”更不复哭——郗超甘领不忠不孝之骂名,其中的悲哀,让人恻然,郗超才能过人,为命世之才,然而终其一生,未有匡济天下之名,反而有党同伐异、阴谋废立之讥——
陈操之拱手道:“钱物齐备矣,不须嘉宾兄助钱,待明年东园建成后,请嘉宾兄一醉。”
这时,郗氏仆役匆匆赶来,报知郗超姑母王羲之夫人郗璇请郗超即去乌衣巷王宅相见,有急事相商。
郗超皱起眉头,对陈操之、谢道韫道:“子重、祝公子,我要失陪了,我姑父王右军病重,派人去请杜子恭来救治,不知到未?”
陈操之一听,便道:“我随嘉宾兄一起去探望逸少公吧。”
谢道韫道:“逸少公于我有奖掖之恩,我也去探望。”
郗超、陈操之和男装谢道韫来到乌衣巷琅琊王氏府第,王羲之的五子一女都在,王凝之迎郗超三人入内,来到一处小院,藤萝芭蕉,翠竹掩映,别致幽静,郗超先进屋,过了一会,王献之出来,对陈操之、谢道韫说道:“承蒙两位探望,但家君不愿相见,家君一向唯美好洁,今病体支离、面色不佳,药气秽鼻,实不愿外人见之,两位见谅。”
陈操之问:“子敬兄,钱唐杜师至未?”
五献之黯然道:“杜师在扬州,不肯至,却对其弟子说‘右军病不差,何用吾!’意谓吾父将不起矣。”
王羲之是天师道信徒,服五石散多年,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辞官归隐,采药石不远千里,曾有书贴曰:“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年轻力壮时,服散得当,的确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之感,但长期服食,体内毒素聚积,会越来越痛苦,王羲之年已六旬,毒性发作猛烈,无药可救,杜子恭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不肯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