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月初以来,从建康至会稽一直无雨,冬麦幼苗大多受旱,在山阴民众骚乱这一日,十月二十二日傍晚,天淅淅沥沥下起了冷雨,气温一下子寒冷了许多。
这天夜里,陈操之与谢道韫在郡驿夜谈,照例是陈操之到谢道韫的住处,小婵被柳絮、因风二婢留住在外间说话,内室只有陈操之与谢道韫独处,这样谢道韫可以不用变声说话——
未敷粉的谢道韫面容洁净,细长的眉毛纹丝不乱,细长的眼眸偶一顾盼,黑白分明,说话时梨涡浅现,言语机智,气质优雅动人。
“子重,为何不审讯职吏张伦和那二十多个闹事民众?是觉得即便审出幕后主使是陆氏、贺氏,以你我之力暂时也无法对付他们是吗?”
“是,我在等郗嘉宾的消息,郗嘉宾也知道吴郡、会稽是最难推行土断的,对抗激化不可取,但和风细雨肯定也收不到成效,郗嘉宾秉桓公之命将会严惩某高位者来立威,如此,士庶震慑,土断就会易行得多。”
谢道韫“哦”的一声,说道:“此事我却不知,子重是桓公心腹,我不是,幼度也不是。”
陈操之随口笑道:“你是我之心腹——”话说出口,觉得颇有不妥,双手合什,意示致歉。
谢道韫面皮羞热,横了陈操之一眼,说道:“待子重做了黑头公才可以这么说。”
陈操之道:“是我失言,英台兄不要揪住不放取笑嘛。”
谢道韫笑了笑,问:“桓公要拿谁来立威?陆氏?这很难吧。”
陈操之道:“大约是以司马宗室来立威,尚不知哪个王要倒霉——”
谢道韫失笑:“果然没有比皇家宗室更适合立威的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自来就是虚言,未想能施行于今日。”又叹道:“晋室衰微,莫此为甚。”因想起三叔父的叮嘱,三叔父不希望陈操之助桓温篡位,保持目前皇室、执政门阀、世家大族三足鼎立是最好的局面,谢道韫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她与陈操之接触日久,感觉陈操之并非一意攀附桓温,陈操之有高贵的操守和宽广的胸怀、有未卜先知的洞见和悲天悯人的深情,她知道陈操之不需要她提醒什么,这男子心如明镜——
陈操之道:“此次土断若有成效,可缓解朝廷人力财力的困窘。”
谢道韫道:“今日民众骚乱暂时平息,陆俶辈不会善罢甘休的,只怕会有针对子重的阴谋。”
陈操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很想知道他们以何罪名构陷我?”
谢道韫道:“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但子重也不能坐待陆俶、贺铸辈非难,必须多方筹划——”
陈操之问:“英台兄有何良策?”
谢道韫道:“得道多助,子重莫要忘了会稽也是有郡国学的,国学博士便是虞氏家族的人。”
陈操之墨眉一扬,神采飞动,喜道:“英台兄是说我们可以借郡国学向学子们宣扬内圣外王之道,这些年轻学子不象其家族长辈那般只顾宗族利益,更易说服他们支持土断是不是?”
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和这样的人交谈真是舒畅,谢道韫含笑道:“是也,子重有张仪、苏秦之辩,范武子更称你为海内新儒宗,明珠岂能暗投,正宜施展才华。”
陈操之笑道:“论舌辩,我不如英台兄,明日我为英台兄助谈,迎辩会稽才俊。”
谢道韫一笑:“岂敢,子重为正我为副。”
陈操之道:“英台兄一向不肯居于人后,对我倒是谦让。”
谢道韫道:“已入仕途,非复少年意气。”
陈操之目视谢道韫,谢道韫凝眸相对,二人对视片刻,然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温情如春草般滋长——
冷雨敲窗,寒风低啸,二人不说话时,室内就显得极静,隐隐听得帘外小婵与柳絮、因风在低语。
陈操之见谢道韫那未曾敷粉的面颊慢慢泛起浅浅绯红,便起身道:“英台兄早点歇息吧,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
陈操之回到他的房间,小婵跟进来问:“小郎君还要写字吗?”陈操之每夜入睡前总要抄一段书或写些什么,数年如一日。
陈操之道:“嗯,今天有点倦,只写两刻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