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末年,东宫衰弱,各地藩王纷纷起义,陵江王因自身实力弱小并未参与。
后来先帝登基,经过一场大变,藩王们基本死绝,再不就是削爵为民,就是没有就藩的兄弟也差不多都逝世了。
也是因为陵江王本分,先帝又念着那么点旧情倒也没对他动手,陵江王这一支算是保全了。
余家祖籍邯郸,前朝时便是簪缨世族,祖上出过几位太傅宰相,大大小小的官员不计其数,后随着前朝覆灭。
余家子弟尽数凋亡,只留下余老太爷这一支迁至青州得以保全,但邯郸余家的清名到底还是在的。
而陵江王当时的封地正好在青州。
陵江王自己虽然软弱无能,但他的儿子却很有文韬武略,余老太爷也因此与之交好,连带着两家的晚辈交情也深了。
只可惜陵江王世子打小身子骨弱,不到而立之年便病逝,之后不久陵江王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尚且年幼的小世子也就是如今的崇仁皇帝。
当时的藩王虽然只剩陵江王这一支,可到底因为不受重视,日子也不好过,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削了爵抄了家,崇仁皇帝承爵后更是艰难。
还是余家时常照拂一二。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交情在,后来崇仁皇帝登基,下诏请老太爷入朝为官,老太爷才会同意。
否则余家连大长公主的劝说都没应下,又怎会答应辅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君?
可崇仁皇帝到底是生性凉薄。
余家为了巩固大周江山,殚精竭虑,可他们又是怎样做的呢?说下狱就下狱。
一份欲令天下书而仕,欲筑永世金汤之固的奏折却被说成以下为上,藐视皇族,其意不轨,其心可诛。
外祖父除忧定难,磐固社稷,却被说成罔顾君命,擅用其权;
大舅体恤民情,广布恩泽,却被说成酷虐百姓,荒淫无道;
二舅远逐野寇,定国安邦,却被说成放肆不才,恃宠而骄;
三舅奉天勤民,执于稼樯,却被说成擅离职守,淫佚无度。
这才多少年啊!
从崇仁皇帝践祚到如今也不过二三十年,余家子弟就从伏危除难,稳固山河之臣变成了身怀异心,欲夺社稷之辈。
余家子弟狷介自守,事必躬亲,谨遵君命,忠贞不渝,换来的却是大德不言,大功不论,换来的却是流放西北,不得入仕。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后外祖父被逼得在牢房自缢以证清白,几位舅舅为避免诛连九族,均以死谢罪,只有行商的小舅得以生还。
可余家上上下下最终还是沦落到流放西北的地步。
还有已经嫁给贺家大公子的大表姐,最后也被他们逼得带着自己五岁大的孩子投河自尽。
就连父亲也因此获罪,被夺官身,贬至惠州。
果真天家最是无情。
想到这,沈昭心口就止不住的疼痛,眸子里也泛起寒意,那么疼爱她的表姐舅舅,还有把她当掌上明珠一般的外祖父就这么走了。
连遗体都惨不忍睹。
这么多年了,这些事她只要一想起就觉得如蝼蚁噬骨般痛。
“外祖父根本没有错。”沈昭冷声说道,“又或者外祖父的确错了。
他错在识人不清,不知今上薄情寡义;错在轻信他人,不知天家罔顾诺言;错在尽忠职守,不知群臣自私自利。”
“住嘴。”沈余氏厉声道,“自幼让你习读圣贤书,学习为君之道,让你谨言慎行,端庄于世,谨言何在?慎行何在?口出不逊,如何自处?”
“口出不逊?何处不逊?”沈昭挺直腰背,直勾勾地看着沈余氏,“今上蒙蔽视听,为笼络政权,轻信小人之言,给余家定罪;
程濂为稳固仕途,排除异己,将余家的忠贞不渝共筑金汤说成意图谋反;
群臣刀笔小人,趋炎附势,构陷良臣,让余家背负污名,让外祖父与几位舅舅至死都是乱臣贼子。
女儿说的这些哪句错了,哪句不是事实?!”
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母亲带着她和哥哥回余家省亲,突然就有人带着锦衣卫冲进来,将余家在朝为官的人全部带走,毫不留情。
而宣读圣旨的正是刚刚和余家定完亲的三表姐夫。
她还记得三表姐面若死灰的模样。
“我听闻梓表哥始能行能言,便诵读经史,研习六艺,不足束发,游学四方。其文上通朝事下达民俗,政史谋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然何用之有?单不得入仕,梓表哥此生便只是一介书生。梓表哥何错之有?就因生在余家,便只能泯然于众人,何其无辜?
余家子弟何错之有?就因姓余,便只能留在西北,做一介草民,何其无辜?父亲何错之有?就因上书附议,便只能困在惠州,做一介教书先生,何其无辜?”
沈昭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是啊,何其无辜?
余家子弟巩固江山社稷,却沦为逆臣,何其无辜!
余家老太爷如何安心?为余家打下清流之名的先辈们如何安心?先祖们九泉之下知晓余家后辈永生永世被安上了谋逆之名,如何安心?
“母亲。”沈昭深吸一口气,神情冷冽,“身为余家后辈,明知家族清名被污,却无动于衷,是为不忠;
身为子女,明知至亲身受构陷,却忍气吞声,是为不孝。您甘心做这不忠不孝之人吗?女儿不甘心。”
“我如何甘心?”沈余氏忆起往事,悲从中来,“记得幼年时,父亲时常告诫子女,要懂为臣之本,要修为君之德,上要无愧于君,下要无愧于民。
我虽一介女流,却也铭记于心,余家子弟所言所行无不谨遵君德。然余家仍被刀笔小人视为祸端。
罔顾君命?意图谋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功高震主,恐我余家受命于天,恐这大周子民另择其主。
我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可我能做什么?那是大周的主子,是天子,是君,我等为臣为民,以何反之?
我怎会不想余家重获清名,怎会不想余家子弟堂堂正正存于世?可我能做什么?”
“为何不能做?”沈昭冷声道,“虽言君为臣纲,可若君纲不正,身为臣子便有责任拨乱反正。今上蒙蔽视听,妄信奸臣,身为臣子便有责任清君侧!”
“沈昭!”沈余氏厉声喊道。
拨乱反正?清君侧?亏她说得出。
“不可妄言。”沈余氏的语气到底又软了下来,“便是真要为余家正名,这事也不该你做。”
“我不做,那该谁呢?”沈昭看着沈余氏,目光炯炯,“梓表哥吗?他此生已不可入仕。父亲吗?他已身陷惠州。
哥哥吗?他是男儿身,往后必将入仕,余家的嫡亲外孙的身份不可能被人遗忘,他一举一动时刻受到他人的关注。
您吗?您是余家嫡系,您在惠州只要动一分,便有八方闻风而动。但他们不会想到一个闺阁女子有能力插手这朝堂之事,不会想到一介女流之辈能有本事为余家正名。
除了我,没有更合适的人。”
“你疯了?”沈余氏站了起来,“这事是你该管的吗?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为何不能管?”沈昭目光如炬。
“外祖父在世时,也没有说过后院不言前朝,几位舅母也是懂得朝事之人,外祖母也是巾帼不让须眉,西山别院的大长公主更是执掌朝政数十年。
她们能做,为何女儿不能做?女儿深知前路艰险,但女儿不惧,人存于世间,哪能无风无雨?女儿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