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谭却激动得难以自持,建世皇帝这随口一说,就打破了传承千年的乐理,对他这种乐痴来说,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曲奏琴,闷上个三天三夜。
韩歆为当世大儒,六艺皆通,当然对音乐也有研究,也是个行家,知道加辅音的意义所在。此时他心中十分惊异,暗道:“人说建世皇帝得城阳景王托梦,无师自明,才通天地,难道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他一句话便让当世乐坛巨匠桓谭如此激动?”
他心中忽忽悠悠,有十个百个想法奔驰而过,一会儿想:“这些奇异之事都是臣子吹嘘皇帝的惯常做法。”
一会儿又想:“可是他年纪如此之轻,竟能一言指出紧要之处,或许传承千年的音乐会因此而改变,没有天授之才,怎么解释得通呢?”
想来想去,韩歆忽地站了起来,说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擅长以诗言志,在西征时曾做《短歌行》,使陇西贤才争相归附,隗氏束手来降。陛下又曾七步成诗,作《庭中有奇树》,使河西四郡不战而定。今陛下挟定蜀之威,领百万之众至洛阳,定有新作,外臣愿闻陛下新作。”
什么?又要做诗?我一个皇帝老让我做什么诗?刘钰心里暗暗地嘟囔,这抄诗的梗都玩过两遍了,今天又要玩一遍。腻不腻味?
要是哪个网文敢这么写,看读者会不会扔作者臭鸡蛋!
没法子,总是有人上赶着来让皇帝陛下露脸。刘钰顿时想起了一首名字有点污的诗。
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今早见日出东方,朕突然得了一首诗,正可抒发朕之胸臆,不过不是四言,也不是五言,而是少见的七言诗,句子很简单。”
为了增强艺术感染力,他站了起来,于是殿中所有人都跟着起立,大家全都站着,等待皇帝陛下的诗朗诵。
皇帝双手一抬,朗声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韩歆心中一动。
这两句诗听起来虽然平常,但是别有一番质朴而又粗犷、开阔又壮观的气势,极符合皇帝的身份。
此时刘钰将胳膊一甩,宽大的袖子像是扫过全天下,从大汉百余郡国上空掠过,他大声吟出后两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话音一落,韩歆如被雷击,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断重复着这一句:“逐退群星与残月,逐退群星与残月,这志向,太宏大了。他是光赫赫的太阳,那么建武帝刘秀呢?难道竟是被逐退的星月吗?”
在韩歆眼中,刘秀是至高无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刘秀和公孙述隗嚣等人一样,不过是他太阳光下隐没的星星。
这首诗大气磅礴,满是帝王气象,韩歆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如此气魄?
“真雄主也。”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桓谭不可避免地喝多了,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韩歆一迭声地喊着要走,桓谭只好忍着头痛随他出发。
两个人再次路过河内的时候,冯异已从邯郸回来,正式就任河内太守。他初上任,事情千头万绪,十分繁忙,根本没时间陪桓谭下棋。
桓谭见河内到处在调动兵马,全都向南向西进发,看样子是要准备一场大战。这时他心里才明白,或许建武皇帝刘秀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安方面讲和,派他们出使不过是走形式罢了。
等到回到邯郸,过了好几天,两人才得皇帝召见。桓谭见到刘秀,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心里不禁想道:“还是放牛皇帝亲切随意,在他面前自在多了。”
这个念头一起,连桓谭自己都吓了一跳,要是以“腹谤”论罪,只这个念头就够他灭族的了。
皇帝问了些洛阳情景,韩歆一一作答,不过也说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全程都闷在传舍中,与小班登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皇帝便问桓谭,桓谭能说什么呢?他与班登每天都在唱放牛小调,在洛阳半个多月,他做了好几首曲子,回到邯郸之后,桓谭如愿将自己闷在家里好几天,又以七音创作了几首曲子。
“卿在洛阳作乐,何其乐也?”
刘秀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桓谭却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即伏地请罪,说自己耽于乐事,每天只知道弹琴作曲,有负陛下的重托。
刘秀挥手让他起来,说道:“朕知卿在驿中无聊,消遣而已,等到闲时,卿当为朕奏上几支新曲,以解朕之烦忧。”
桓谭想起那些老儒,顿时没了兴致,说道:“臣不敢无礼,当为陛下奏雅正之乐。”
刘秀道:“在放牛皇帝面前,你就敢无礼了么?”
桓谭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宴席上的事情,或者是他的随从中有人告密,若者是洛阳方面有人与邯郸暗中勾结。
不管如何,桓谭不自在的感觉更加深了,此时他巴不得皇帝只将他当成一个弄臣看待,每日只是留他在身边待诏奏乐。
皇帝已转向了韩歆,手中无意识地翻着面前的奏书,他问道:“以韩卿看来,放牛皇帝其人如何?”
韩歆道:“其人不拘小节,不守俗礼,然有气魄,有大略,志向宏伟,胸有天下,以臣观之,类高皇帝。”
刘秀正在翻奏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压低的声音好像有点粗哑,“依你的意思,高皇帝再世,朕当北面而事之?”
韩歆是个梗直的人,刘秀已表现出不高兴了,他还在说着:“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说放牛皇帝的作派像高皇帝,又不是说他是高皇帝再世。”
刘秀将奏书向案头一摔,把桓谭吓得一哆嗦,垂着头不敢说话;韩歆却面色不变,拱手而立。
刘秀说道:“那你说说,朕又像谁?”
韩歆道:“陛下类武王,率诸侯伐无道,肇始周朝八百年基业。”
刘秀面色有所缓和,说道:“朕继先祖之业,奉宗庙之祭,继承汉统,复兴汉室,焉能与武王开创之功相比?”
韩歆道:“陛下名为中兴,实为开创,功莫大焉!”
刘秀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了。
桓谭大大地松了口气,暗中庆幸韩歆今天总算是转了性,没有一味地惹怒皇帝,而是把话成功地拉了回来。
韩歆根本没听到桓谭的心声,刚刚不知不觉地躲过了自己挖的一个巨坑,又向着另一个巨坑走去。
“陛下,放牛皇帝以诗言志,句子虽简单,但其志向远大,气魄非凡,臣从未见过如此七言诗句。”韩歆说道。
刘秀来了兴致,“早听说他会做诗,朕以为不过是近臣代笔,没想到又有新作,说来让朕听听。”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刘秀拍案而起,厉声道:“朕倒想看看,到底谁是太阳?谁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