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韶道:“君侯,前方就是晏昌之家了。”
马车停靠在堤岸之上,正是盛夏,红花寥叶随处可见的堤岸之上植有白杨翠柳,凉风袭来,绿荫成浪,一轮骄阳投于平静湖面,其波粼粼,熙色韶光委实明媚难言。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湖中数亩方圆的芦苇荡里,一间低矮、简陋的茅草屋静静坐着,靠湖而立的木桩上,系着大拇指粗细的缆绳,另一端连在一条长有丈许的乌蓬船上。
此刻船上,一个头戴斗笠、粗布麻衣的老者,手中拿着渔网,在甲板上抖落、翻检着鱼货,身畔还有一个着翠色烟罗裙,眉眼清丽的小姑娘,挽起袖子,弯着腰,一手拿着竹篓,一手捡拾着一条条兀自蹦跳的蕨鱼、鲢鱼、草鱼。
映着夕光而望,小姑娘年岁不大,正是十岁的豆蔻年华,但杏眼桃腮、螓首娥眉,已有齐人之丽色,只是经风吹日晒,嘴唇多少有些皲裂。
这时,小姑娘以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浅笑吟吟道:“将这些鱼卖了钱,爷爷可不能再买酒了。”
晏昌身量五尺多,形容瘦削,但精神颧硕,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揩了揩胡须以及颌下的酒珠,笑道:“不买酒了,留着给柔儿攒攒嫁妆,一眨眼,柔儿也这么大了,该许人家了呢。还记得当年在郢都时,你还是牙牙学语的幼童,而今都长成大姑娘了,管起爷爷也是像模像样呢。”
一席话说的小姑娘晏柔,清丽面颊布满红霞,嗔道:“爷爷老不羞,就会打趣人。”
“哈哈。”晏昌放声大笑,酒意上涌,凹陷的眼窝之中,一双浑浊不失睿智的眸子幽幽闪烁,心头不免有些凄凉。
想他晏昌少读诗书,于稷下学宫之中,先习法家刑名之学,后有幸拜姬周礼官季子为师,通达五经,进入洛都四维阁中,博览群书,广采众长,成一家之说。
及长,历仕齐、楚,曾挂二国相印,一生宦海沉浮,所求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实现胸中所学抱负,然而在齐国临淄,因主张变法,得罪公卿权贵,以致父子反目,宗族不容,到头来志向难成,漂泊江湖,眼下只余这么一个孙女留在身边,承欢膝下,唉
这一生,若将平生之学晏书传于九州大地,纵然他孤老逝去于扁舟一叶之上,也不负此生了罢。
晏昌是齐人晏姓近支,晏姓本就是齐国临淄大姓,宗族有田宅万顷,广厦千间,经营各种产业。
晏昌曾官至齐之相国,但任国未久,治政思路激进,遂为宣王所罢,而后不甘,带幼子出走楚国,但十年前一场内乱,幼子以及家眷命丧乱军,止留得一女娃血脉尚存。
“爷爷,你看岸上那些人?”名叫晏柔的小姑娘,视力明显极好,远远望着苏照一行几人,惊声道:“好像是上次和爷爷一起喝酒的陈伯伯。”
闻言,晏昌拢目观瞧,逆着光,也看清了陈韶的身影,面色不由一顿,笑道:“你先在这里等下,爷爷去看看。”
而就在这么个空档,陈韶已经先一步走到芦苇荡近前,隔着一弯清澈见底的浅水,黝黑面皮之上,现出一抹笑意,拱手道:“晏老,一别旬月,近日可好?身子骨儿可还硬朗?”
“是陈公啊,老头子好着呢。”晏昌爽朗笑着应了一句,也是跳上了岸,寒暄道:“有日子没见了,陈公政务缠身,难得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陈韶笑了笑,道:“晏老说笑了,晏老,这是苏侯,对于晏老所著之书颇感兴趣,只道缘铿一面,遂托了,来拜访您老。”
苏照这时,也是上前见礼,笑道:“晏先生,在下拜读过您的大作,只觉内容字字珠玑,道尽治政之要略,今日登门拜访,晏先生当有一言教我。”
少年王侯面色沉静,声音之中带着诚挚,夏日之光照在其人脸上,不见往日清冽神色,只有灿若繁星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坚定、幽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