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烨宏跟他说卢元植开始盯年后科考的事了,顾青玄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卢元植每年有多么在意这一块,尤其是今年,他除了大批旧党,就需要招揽更多新党。
这么多年来,大齐的科考早就被卢元植变成了他收揽势力的工具。
说完科考,董烨宏翻了翻顾青玄车上的几沓公文,皱起了眉头:“今年户部年底统账很不好做吧?”
顾青玄挑帘,看着外面的长街,闻言笑起来:“哪一年都不好做,明年会更糟……或许吧。”
董烨宏也笑了,看他动作奇怪道:“你在瞧什么?”
顾青玄指指窗面,回道:“没什么,就是长安街啊,横是横竖是竖的。董大人你可瞧过长安的地图?”
董烨宏懵懵地点头:“在工部看过……”
他继续道:“昨天清宁自己把长安地图画出来了,你猜她说那像什么?”
董烨宏想了一下回道:“菜畦?”
顾青玄噗嗤笑出来:“是一方棋盘啊,我的董大人。”
董烨宏拍拍额头,大笑说:“哦可不是嘛,谁不知道你顾大人是弈棋的高手!当然想到棋盘!”
笑了一阵,顾青玄不笑了,摇头叹气:“高手也有输的时候……”
董烨宏问:“输给谁?卢元植?”
他摇头,不回话,只指了指上方。
董烨宏亦不由叹息一声:“那该怎么办?”
顾青玄耸耸肩,敲了敲手边的厚厚的文书:“且行且看吧。卢元植是小问题,这才是大问题,不但是我的,还是整个大齐的大问题……”
“真的到这种地步了吗?如此严峻?”董烨宏问。
顾青玄叹息道:“这么多年,天灾,人祸,兵乱,先皇,皇上,还有我们的相国……算是把大齐给掏空了。这二十年我在做的是什么?补亏空,弄银子,填了这边,堵上那边,一两两地抠啊……就这样说吧,大齐已经是个空架子了,官员倒是每个腰包都鼓鼓的,国穷官富,你说可怕不可怕?”
董烨宏听罢,陷入沉思中,半晌后晃过神来,扯出自己官服下的素布内袄,凑到他面前,激动道:“官富?为什么我不富?嗬,我白当二十多年官了。”
顾青玄扶额,拍拍他的肩,“不错不错,继续保持。”
董烨宏不跟他耍嘴了,认真问道:“顾大人这二十年官没白当吧?既然你看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已有大策,就待在新朝大展拳脚扭转国运?”
顾青玄一笑,与他目光相接,默契油然而生:“那就看我能不能活到明天了。”
“你怎么连明天都不敢指望了?这消极的话不像你顾青玄说的呀?你不都是走一步看百步的吗?”董烨宏问。
他道:“不是消极,只是,在这长安城内,有的时候,我们得步步为营,有的时候,我们只能向死而生。”
……
因为年底统账,顾青玄这一段时日都会在官署加值到很晚,沈岚熙已经习惯了。是日傍晚,她唤儿女到前堂先用晚膳,却不见长女顾清宁的人影。
顾家长子顾清桓从外面取信归来,被她拦下:“你姐姐去哪里了?”
顾清桓支吾了一阵,还是招了,“姐姐去工部找卢远泽了……还作了男装,我劝过她,说母亲会不高兴的,她不听。”
沈岚熙脸色沉了下来,埋怨地瞥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姐姐就是一伙儿的,尽不让我省心。还是清风好,乖乖跟着他师父在外走镖……眼不见心不烦。”
顾清桓被她的气话逗笑,晃了晃手里的信件:“这么说,母亲不想清风回来过年啦?我这就给他回信,让他别回长安!”
沈岚熙看到信上的名字双眸都有了亮色,忍不住露出笑容,急急夺过信:“你敢!我亲儿子要回来了,你休想给我添堵。”
顾清桓无奈地耷拉下脑袋:“呵,我跟姐姐的身世真是个谜……”
沈岚熙敲了下他的额头,一面看信,一面往内堂走。
沈岚熙看信上说幼子顾清风腊月十五便会随他师父回长安,心中正高兴,顾清桓又凑过去问了一句:“母亲……姐姐和卢远泽什么时候成亲啊?可耽误不得了……”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之后,勉强笑道:“等着吧,就看卢家那边打算怎么办。”
……
顾清宁身着男装,束发戴冠,披着玄色的披风,来到工部官署外。
天快黑了,官署内外点着灯,所有人都还在加值,因为他们得在后年三月之前为刚登基的新皇建好祭天神殿,而今年年底休朝前,他们就得拿出神殿的图纸。
自从新皇登基以来,这项工事就成了整个工部的头等大事,他们每天忙得人仰马翻,被打回去的图纸数以千计,至今还没成果。
工部侍郎廷内,卢家长子卢远泽正埋头在一堆图纸中忙得焦头烂额,他已经数不清这是他升任侍郎以来的第几次加值了,实在焦灼,忽闻官署门房通报,有一位顾公子请见,他疑惑了下,遂让把人带进来。
这是顾清宁第一次踏进工部的大门,绕过尚书堂,走过长长的通廊,与许多忙忙碌碌的身影擦肩而过,她看到了侍郎廷的灯火,越过这一片建筑,她听到了工部最北方位传来的嘈杂声,她可以猜到,那就是工部最底层的工事房所在,那里有上百个年轻人在为这项工事出谋划策,日复一日地画图作稿,即使他们还不是工部的正式属员,而干着最辛苦的活……
她同情这些年轻人。
因为她知道,他们数月以来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进了侍郎廷,卢远泽看到她,惊讶地清醒过来,让堂内所有人都出去了,他们独处。
卢远泽激动地迎上去,问道:“清宁,你怎么来这儿了?是不是图画好了?”
她从披风下伸出手,拿出怀中抱着的卷轴,递给他,“是的,侍郎大人。”
卢远泽惊喜莫名,接过图纸的手都在颤抖,他回到公案后,迫不及待地把卷轴打开来看。
顾清宁环顾四周,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工部侍郎廷。
“广和宫……”
看了许久,卢远泽终于出声,近乎热泪盈眶,一扫面上疲惫之色,长舒一口气,看向她:“清宁,谢谢你,你简直就是救了我一命……天啊,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看过的最好的图,简直绝妙,皇上一定会满意的,我们工部终于能够有个交代了……”
顾清宁走向他:“那你以后也不用装着在这熬夜加值了。”
卢远泽自嘲地笑出来,珍爱地收起图纸,“是啊。”
顾清宁来到他面前,坐在他的公案上,与他面对面,抚着他的脸庞。
卢远泽拉过她的手,由衷告白道:“清宁,真的很感谢你,要不是你,我也做不到侍郎的位置,这么多年,多亏你了。”
她显然听多了这样的话,只是用含笑的眼眸注视着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一张绝色的脸,直挺的鼻,带有温度的身躯。
她的手滑到他颈项间,感受他脉搏的跳动,然后她眼前又浮起一片濛濛的红色……
于是她闭上眼睛,俯身吻住他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