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宁与沈岚熙启程前往洛阳的前一天,就是上元节后一日,一家五口齐聚一堂,于正厅用晚膳,沈岚熙亲自下厨为儿女做了爱吃的菜,顾青玄一改前几日抑郁之态,不谈烦心事,话也如同往日一般不多也不少,与长女聊高楼平地起,与长子聊应考文章,训示幼子虽身在外也不得沾染江湖不良习气,嘱咐妻女前往洛阳途中该注意之事,一家人闲话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顾清桓兴致不大高涨,虽尽力掩盖也难避母亲沈岚熙与姐姐顾清宁之眼,饭后,母女二人一齐到后院去找独自倚在廊下读书的顾清桓,问起他心情不佳的原由,顾清桓只道是因近日家中变故而难免心忧,以此哄走了沈岚熙。
沈岚熙暂且不管他,去收拾她与顾清宁去洛阳需准备的物什,只以眼神示意顾清宁好好开导顾清桓。
母亲走后,只余两姐弟,顾清宁坦言道:“清桓你可别想瞒我,前些日子你是为父亲担忧不假,可今晚父亲已一切如常,我们都看得出来,无论是什么事,父亲定然是有应对之法的,你还担心什么?所以,你心里一定还有别的事,说说吧,是不是与弦歌有关?”
见姐姐对自己如此了解,顾清桓也没法再找理由掩饰,就坦言向她宣泄心中不平:“姐姐,还是都瞒不过你……我只是气不过……”
“怎么了?”她问道。
顾清桓拧起眉头,用握惯了笔的手捶了下木柱,道:“今日去江月楼,弦歌在琴阁为众抚琴,之后我入琴阁见她,谁想……谁想卢远承竟然闯入了琴阁!”
“卢远承?他也去了江月楼?擅闯琴阁实在唐突,但想必弦歌这种事也见多了,以她的性子定不会招惹卢元承,更何况江伯父不会不管……还是说,卢远承闹事在江月楼闹事了?”顾清宁猜测道。
他丢开了书册,愤懑地摇头,道:“不,他没有闹事!除了擅闯之外,他甚至比平日还有规矩守礼,没有冒犯……只是,他将这个赠予弦歌!”
说着他就从袖间拿出一柄玉骨折扇递给顾清宁看,她一眼看出:“这诗,这文采,这字迹,显然不是出自他手,是清桓你写的吧?”
他抿唇,剜了一眼扇子上的字,道:“确实,这是我写的,是我为他代笔题在这把扇子扇子上的,可当时他只是说他要送与某位官家小姐,让我代他写一首情诗,谁想他是要送给弦歌!更别说我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他明知道我对弦歌……”
他越说越气,将隐忍多时的怨怒彤彤道出:“他就是故意羞辱我!他非当着我的面这样做就是想让弦歌看低我!”
顾清宁看着他,问道:“弦歌定然也是能一眼看出这诗出于谁手,那她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顾清桓道:“没有……我哪还有脸在她面前言语,卢远承被江伯父劝走,我一时气急就直接从弦歌手里抢了扇子落荒而逃,真是尊严全无!”
顾清宁把扇子合起,紧捏着冰凉的玉骨,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清桓,你就真没想过吗?虽然你一直与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交好,可他们有几人是真佩服你的才华的?当你的诗篇文章能帮他们哄骗姑娘混过科考时,他们自然装作与你志趣相投感情真切,然而时势一变,当顾家处于危机之时,恐怕他们就连你的才学也瞧不上了……只有妒忌和奚落……或是落井下石……”
她这话刻薄而真实,顾清桓听完,心绪倒沉静下来,长久无言,之后闭眼点头:“嗯,姐,我明白了,这怪不得别人,也是我自己的过错,一直想与他们为和,融入他们之中,谁想无论自己怎么做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个笑话……”
顾清宁把扇子还给他,“不,清桓,你要知道,他们不容你,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你不同。清桓,我们都该醒醒了,往昔一切都是烟云,自己错了便就是错了。”
顾清桓伸手接过玉扇,一瞬又随手抛到长廊外的沟渠里,玉砸到坚硬的石子上,终究是碎了,碎片扇面皆随流而去,不见踪影……
他没有转头望她,只是与她并肩立着,凝视着在夜色下涓涓暗涌的流波,两人都沉默了一晌。
后来他道:“姐姐,你也要保重,我知你并非软弱之人,何须用两月来避世抚心伤?所以,我挺希望,在你从洛阳回来之后,我能听你亲口说,一切都已过去。”
在顾清宁与沈岚熙出发之前,洪洛天让手下星夜兼程先一步赶去洛阳作安排,并在她们刚出城时就给她们送去了他的亲笔手书,难得他一切布置稳妥,从始至终甚至未有多问一句,沈岚熙开口了,这个忙他便帮了。
顾家母女简装出行,连家中侍女都没有带一个,她们到达洛阳之后自然不会是在沈岚熙娘家人的府苑里落脚,而是在洛阳城外的一处尼庵中安身。
而长安城内,春寒料峭之时,正是风雨欲来之期。
上元节休沐期方过,朝廷开朝议政的第一日,早朝上看似一切如常,毕竟正逢节后,虽天气反常阴雨早来,这齐聚一堂时热闹话还是要说够的,朝堂上下一派和气,只是百官行列之中几个站位已空,昂首立于前排的人已然更迭,权位交接在这最堂皇正式的明殿之上进行得最为悄无声息。
种种变化百官心照不宣,只趟着这暗涌的流波而行,相反的,在明堂上最瞩目的,是荣耀。新皇开朝第一召:赐相国卢元植明堂座案,于丹墀之上,坐于帝君之侧,每日临朝,总摄国事。
大齐数百年未得一见的君相同坐于朝,这等恩赏真是到了极至,卢元植百拜谢恩,新皇亲自下殿迎他入座。
二品官列中的顾青玄整个朝会未置一言。
早朝既毕,群臣散去,顾青玄受皇召到御书房面圣,却被搁在门外跪候了多时。
总管太监德公公终于来传他进去,他垂首入内,按规矩对龙案所在的方向行大礼,一抬起头来却不见新皇,先入眼帘的是坐在茶座一侧的卢元植,还有立在一旁的卢家长子卢远泽及庶子卢远承。
“平身吧,顾卿。”
他从书房左侧的书架下走过来,垂眼阅着手中的奏章,并不侧目于任何人。早朝过后,他换下了深沉的玄红色龙袍,取下了玉珠皇冠,着一身银底白龙纹的长衫,系暗色琥珀玉带,服饰简约而不失华贵,七尺之身风华正好,不急不躁从容自若,毕竟是出身皇家,贵气天成,气宇非凡。
虽也只是二十又七的年轻人,在经过卢家两位公子时却更显气质突兀。
卢远泽有长安城第一公子的美名,相貌身姿的确无人可及,但论气质风度,此时一身官服的卢远泽,在他面前,泯然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