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日,溪秀镇有了手机信号,瓶装水短缺问题有所缓解,帐篷运了进来,温姐有了替换衣服,温姐终于换下穿了六天的血衣。
不知谁升起了一面五星红旗,升得很高很高,有五层楼那么高。红旗高高地飘扬在那里,因为山体滑坡而变成一片光秃秃没有植被的土灰色山坡,成为了它的背景,让风中的红旗显得鲜艳夺目。这面旗帜脚下,两堆废墟好像两座小山,在废墟的前面,一队刚刚进入灾区的有组织的志愿者向红旗致敬。
一支来自浙江的医疗队经过中滩坝村的废墟,看见一堵上半截已经坍塌的白色围墙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震垮的是房屋,震不垮的是精神。
远处泛黄的田野上笼罩着薄雾,头顶上宁静的天空一动不动。站在埋尸体的山坡上往下看,一条街道上的大地裂缝旁边,七八个鲜艳的橘黄色的小点也一动不动,在褐色的地砖上亮闪闪的。那些小点,是因为疲劳过度而已经沉沉睡去的消防队员。
似乎永远都不知疲倦的温姐仍然在一线拼搏着。
方自归和张虎仍然一趟一趟地把尸体运上山坡。
后来,方自归看到网上的所谓新闻曝光,说掩埋尸体时没有人道主义,一个裹尸袋裹好几个人的身体,是对逝者的不尊重。对于这样的新闻,方自归非常不屑,方自归以为,应该叫键盘侠们在收尸一线奋战几天,再来跟大家谈尊重。
心底里,没有不尊重,每填完一个大坑,战士们还一起向逝者敬礼。这时的裹尸袋不能像伟大的爱情那样专一,是因为好多尸体挖出来时,本身就不完整了。这里挖出来一只手,那里挖出来一只脚……那是做不到像在马王堆出土珍贵的、不腐烂的汉代女尸那样,保证一个尸体的不同部分,能在同一时间完整出土、统一入袋的。况且,裹尸袋的数量又不充足,尸体又不能暴露在天地之灵气中时间过长,所以才出现一部分的三个手配一个脑袋,或者这人的脚配那人的胳膊的现象。但在现场,能够忠实于原着是尽量忠实于原配的,三头六臂之类的魔幻造型,肯定没有出现过。键盘侠们没有到过现场,那里知道发生经济学上的规模效应后,那种收尸的难度。
别说建筑物在地震时能用各种方式各种角度分解人体,山上滚落的石头,也能把山下跑着的人打得四分五裂。正是亲身经历过,方自归才深刻认识到,胸口碎大石是极不正常的,大石碎胸口才是普遍现象。
手机有了信号,是方自归以为这一天救灾工作取得的最大突破,但同时,方自归又感到很紧张。因为,张虎和方自归都一直帮温姐悬着一颗心,就是温姐老公和女儿是生是死、是安是危的消息。手机有了信号,消息就要来了。
其实震后第三天,部队的卫星电话就通了,但用这个资源寻亲是不可能的。几天前,固定电话也抢通了,镇政府门前装了部电话供灾民跟外界联系,打电话免费。可温姐太忙了。温姐的尸长工作已经很忙了,她还冒死抽空做向导,带领来自山东的解放军战士到老鹰嘴、红杏乡去救灾,去送物资,因为解放军战士不熟悉当地道路。况且,老百姓们在电话机前排起了长龙,温姐也不可能排这个队。等到排队打电话的队伍短了,温姐也往青川打了个电话,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如果温姐老公死了,不管他在阴间的哪个层次,他呆的地方,是绝对没有中国电信固话的。而如果温姐老公还活着,不管他在阳间的哪个层次,他处于重灾区的青川,便要么在坝子上,要么在帐篷里,他呆的地方也没有中国电信固话服务。
手机通了,温姐老公终于传来了消息:打手机的是他本人,所以他还活着,而且女儿也还好好地活着。
温姐老公和温姐女儿不在一起,她老公要管学生,就管不了女儿,女儿是温姐弟弟管着。因为要照顾学生,温姐老公也不能来溪秀镇寻亲,所以这些天,夫妻双方都不知对方的死活。
“每晚十二点以后,学生娃娃都睡了,我就一个人在那儿哭,呜呜呜……”温姐老公哭着在电话里说。
然而温姐没哭,她发扬共产党员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手机里对老公开玩笑说:“十二点以后,是见证爱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