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春事了,暮春时节,红减翠消,梨白桃红如同迟暮美人,只留残瓣几许挂枝头,柳絮不解愁思唯作满天飞。
漫天飞絮中,一抹倩影静默独立在杨柳依依的莲池旁,形影萧瑟,凄艳动人。
徐如漪刚刚又试改后的嫁衣,神色淡淡,任那些满脸喜色的丫头鼓捣来鼓捣去。铜镜中,淡施脂粉的女子双瞳剪水,瘦小脸庞被绣着百合花的鲜红嫁衣映红,美艳无双,明媚端庄。
宜安公主看到修改多次的嫁衣,终于不再挑三拣四,一锤定音,定下嫁衣的最后样子。徐如漪扬起一丝浅笑,不知笑的是宜安公主的喧宾夺主,还是这啼笑皆非无法拒绝的姻缘。
徐如漪试过嫁衣后,轻声和我说着话,两人就走到了莲池边。
总有种与她见一次就少一次的莫名伤感,像已为宁王妃的大姐徐宛璃就很少回府,说着说着两人都沉默了。天空中蓦然飞过一双燕子,轻轻略过水面,又双双离去。
徐如漪仰头凝视远飞而去渐成云中黑点的燕子,目光悠远凄楚,泪珠顺着粉颊滑落。
我本就是一个不善劝慰言辞的人,何况面对现在无法扭转的局势,什么安慰都显得有心无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乱点的鸳鸯谱?公然抗旨轻则个人死罪,重则满门抄斩,诛九族。
我想帮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唯有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传递我的关怀之情,宽慰之意。她也紧紧回握住我的手,掌心微凉。
伫立良久,薄暮暝暝,晚霞如血。我们正打算回各自的院子时,遇上李管家为一个急色匆匆的男子引路。
来人剑眉虎目,身形伟岸,魁梧如山,一身褐色的劲装,英姿勃勃。
他对我们二人匆匆行一礼道:“见过二位小姐,在下找将军有急事。”
“裴统领多礼了,请忙。”徐如漪柔声道。
只是徐如漪话还未说完,那人就已经迈着虎步走出去好远。
“那是谁?”我问道。
“御林军的左统领,大哥的亲信,裴勇。”徐如漪望着远去的人影,有点走神地回道。
他如此行径在尊卑分明的古代已算无礼了,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过,到了吃晚饭时,徐岿解了惑。
徐家人很少共桌而食,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各自院子里用饭,除非是过节或有重要事情宣布。
众人都用完饭后,徐岿才缓缓开口:“如漪和安王的婚事要延期了。”
徐如漪一脸惊异,眼底皆是喜色。徐颢之神态如常,波澜不惊,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宜安公主亦是淡定无波澜,只是淡然中隐有含义不明的情绪。在场的人就属徐素韵的反应最大了。
“大哥,这是为什么?那要延期到什么时候?”徐素韵亟不可待地问,心急如焚的语气好似恨嫁的老姑娘。
我笑着打趣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你嫁人,该不会是你巴望着二姐早点嫁出去,好轮到你嫁人吧。”
徐素韵脸色绯红,刚想气势汹汹回我几句,就被开口的徐岿硬生生挡回去了。
“婚礼延期到三年后。”徐岿语气有点烦闷,“安王的生母明妃今日午后被圣上赐死,安王要为明妃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得婚娶。”
“赐死?为何?”徐如漪好奇问道。
对啊,我也想问他这个问题,明妃不是叱咤**的风云人物吗?
徐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一闪,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明妃与御林军右统领庄毅有染,两人私会时被圣上撞见,圣上震怒,赐了两人白绫毒酒。”
啪!徐如漪手中的茶杯掉落,摔成一地碎片。只见她面色惨白得吓人,嘴唇不停地颤动,双眼无神如枯井般死寂,两行清泪从中涌出。
她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不需我多言,只怕我是在座之人中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徐如漪心悦那个御林军统领,并且很可能由来已久,在我回来之前。
这边,我心一急,刚要伸手替她擦泪,只见她抚着心口头一仰,一口腥甜就吐了出来,然后倒了下去。
顿时,刚刚还其乐融融的众人都乱作一团。
徐岿眼疾手快扶住要倒地的徐如漪,向轻烟阁跑去,徐颢之大声吩咐李管家准备马车去请大夫,徐素韵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呆在原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宜安公主和我提裙疾步追徐岿而去。
人生悲喜的无常在于上一秒的姹紫嫣红开遍都付诸下一秒的断井颓垣。
她从咄咄逼人的婚约松了一口气,转瞬却被君怀她笑命丧黄泉的噩耗扼住了喉咙。
徐如漪被放在轻烟阁的榻上,陷入了昏迷。
我浸湿手帕为徐如漪擦去嘴角的血迹,徐岿坐立不安,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步,宜安公主惶惶不安地不停地朝门口张望。长嫂如母,宜安公主这点无可指摘,除了对我态度冷淡之外,对徐家的兄弟姐妹都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似乎等了许久,大夫却迟迟未至。
此时,我脑海中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出手?我要如何解释我突如其来的医术?
且不论徐蘅兮懂不懂医术,我先前对他们说我失忆了,若施手相救便自相矛盾了;若说后来自学成才,在两个月内无师自通医术天才尚且做不到,何况我这种世人眼中摔坏脑子的蠢材?
徐如漪事无巨细照顾我的身影,我向来奉行的明哲保身、趋利避害的原则,徐如漪苍白吓人的脸色,预想我施手后百口难辩的情形......万般思绪一齐涌入脑海,脑中于是纷乱如麻。
我刚想将手伸向徐如漪的手腕处,一阵急促紧张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徐颢之引着一个须发皆白的大夫进来,是上次替我看病的那个王大夫。
还好,大夫来了。
我如释重负在心里轻嘘一口气,嘘气后不由心中自嘲:宋沁,你还是那个凉薄自私的宋沁,原来,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你却还是丢不掉你冷漠寡情的本性。
这边,王大夫如老僧坐定般细细把脉,眉头随即一皱。
徐如漪听到那个御林军统领的消息又怒又悲,怒可伤肝,悲则伤肺,一时气郁在心,导致吐血。大夫开了药,嘱咐我们一定不能再让病人情绪过激,否则病情恶化将难以收拾。
在我看来,心病还须心药医,徐如漪能否痊愈全看自己了。
《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蓦然闪现在脑海里: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
手不由紧握,徐如漪,你千万不要有事,你对我是那么好。
我初到这里,是你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伤重的我,现在,情况颠倒,换我照顾你了。
我主动提出照顾徐如漪,徐岿等人守候许久,见她还未转醒,愁容满面地离开。
夜色深沉,恍如黏稠得化不开的浓墨,一丝星子也无。
忽明忽暗的烛火下,我小心翼翼地喂她煎好的药,为她卸下头上插着的珠翠,给她擦脸擦手......
我想,在我昏迷时,她应该就是如此这般照顾我的,心里既羞愧不已又酸涩难当......
第二天清晨,徐如漪醒来了,一动不动地斜靠在榻上,面外表情,脸色很苍白。
“二姐......”我轻唤道。
徐如漪宛如未觉,依旧目光呆滞,不言不语。
我心中一痛,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以生死相许。
过了许久,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有言语了,她缓缓开口,似问我,似自语:“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一时愣住,不知该不该回答,也无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