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行皇帝一生恤人怜贫,仁厚御下,还该加上‘宽仁’二字才足以昭彰圣德。”
天正帝当政十三年,以整顿吏治为宗旨,清肃纲纪、严峻刑律,是个少见的抄家皇帝。
他生性阴鸷,眦睚必报,挑剔人的毛病无孔不入,常常把官员挤兑得窘态万状。
连天正帝自己也承认自己“严刚刻薄”。
陈弘立却瞪着眼说瞎话,硬要加上“宽仁”二字,但此时也只好交口称是。
张廷玉想想,这是新君特意提出来的,一定要摆在“信毅”之前,便提笔一口气写了出来。
仰首说道:“这是谥文,谥号请皇上示下。”陈弘立想了想,说道:“就是‘宪’皇帝吧。博闻多能行善可以谓之‘宪’,大行皇帝当得这个号。至于庙号,‘宗’字是定了的,‘贻庥奕叶日世’。朕看就是‘世宗’的好。”陈弘立款款而言,顾盼之间神采照人。
张廷玉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天正帝晚年多半在上书房内办事。当时,只是觉得陈弘立温和儒雅精明聪慧,此时见着真颜色,才知道是个比之天正帝都更难侍候的主儿。因此忙收敛锋芒韬光晦迹、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
“朕其实不难侍候。”陈弘立不易觉察地吊了一下嘴角,端起太监捧上的奶茶呷了一口,“朕最敬佩的是皇祖父圣祖皇帝,最礼尊的是父皇世宗皇帝。
朕之心朕之性与父祖一脉相承,讲究敬天法祖、仁爱御下。仁者,天也,天者‘裕’也,朕的帝号可定为‘裕隆’。你们有的是两朝,有的是三朝老臣了,当以事朕祖、父之心事朕,佐朕治理天下,使朕如圣祖般为一代令主,致大青于极盛之世。但存此念,朕岂能负尔等?朝廷也不吝爵禄之赐。”
这不啻是一篇登极宣言了,弘历说得虽然委婉,但“敬天法祖”讲的就是圣祖天熙帝陈玄晔。
礼尊父皇不过是尽人子孝道。天正帝性情酷烈,急敛暴征,行的苛刻政治,现在他要翻过来学习乃祖,以仁孝治天下了。
众人想起在天正帝手下办差的那十三年,天天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动辄获咎。
刹那间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心头都是一松,忙俯首山呼:
“裕隆皇帝万岁,万万岁!”
陈弘立,或者说裕隆帝觉得身上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万干感慨齐涌心头。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凝重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不是议政的时候,要赶紧筹办大行皇帝的丧事。张廷玉。”
“老臣在。”
“你来拟旨。”
“老臣遵旨!”
裕隆帝坐得笔直的身子似乎松动了一下,说道:“人子尽孝,无论天子庶民,以尽心尽礼为诚。
所以旧制天子居丧,心丧三年,礼丧以日代月,只服二十七日丧礼,于理不合。
朕以孝治天下,先要自己作表率,怎么能令天下人服孝三年,而自己只服二十七天的孝?这个制度改了。
大行皇帝大殓,就在乾清宫南庑搭起青庐,朕当竭尽孝子之礼。”说到这里一顿,见众人都瞠目望着自己,又道:“但朕为天子,政务繁忙,如因居丧,荒怠政务,适背了父皇托付深意,反而为不肖之子。
因而三年内朕将在乾清宫如常办事,繁细仪节着由履郡王允掏主持,这样既不误军国大事,朕又可以尽孝子之职。”
这其实是带丧理政。过去旧制天子居丧以日代月是张廷玉的建议,也无非缩短皇帝居丧时日以免荒怠政务的意思。
裕隆帝这番议论看似拉长了居丧日期,其实是连二十七日正式居丧也取消掉了。张廷玉学识渊博,却也无可挑剔,只咽了一口唾沫,循着裕隆帝的话意挥洒成文。
“国家骤逢大变,朕又新丧哀恸,恐怕有精神不到之处。”裕隆帝接过墨汁淋漓的草稿,点点头又对众人道:“即令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为总理王大臣,随朕行在参赞,着即赏双亲王俸。弘晓、弘昼主管兵部,着李卫兼任兵部尚书,办理军务并处置京师防务一应事宜。”说罢目视张廷玉,略一沉吟才道:“张廷玉、鄂尔泰原差不变,加恩赏世袭一等轻车都尉,上书房、军机处两处日常事务要兼顾起来。就是这样——明白么?”
“诺!”臣等恭遵圣谕——谢恩!”众人一齐叩下头去,思量着还要说些感恩戴德的话时,裕隆帝已经起身,一边徐徐下座,说道:“道乏罢,各按自己的差事分头去做,朕就在乾清宫,疑事难决的可随时来见朕。”
乾隆待众人退出殿门,有点恋恋不舍似的绕着御座徘徊了一会儿,踱出殿外,守在殿门口的侍卫、太监见新皇帝出来,“唿”地跪下了一大片。
裕隆帝没有再理会,摆摆手便下了月台。陈弘晓、陈弘昼正在宫前东廊下指挥太监穿换孝服分发孝帽,见裕隆帝走了出来,两兄弟一人捧孝帽,一人捧鳃麻孝服疾趋而来,长跪在地,满脸戚容,哆嗦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裕隆帝看着这雪白的衣帽,又转脸看看已经糊了白纸的乾清宫正门和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在半阴半晴的天穹底下秋风一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
“父皇……您……您怎么,就这么……”他呆呆地由两个兄弟服侍着换了一身缟素。刹那间,象被人用锥子猛扎了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上苍啊……这是真的……”他没有眼泪,但视线已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