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扬子江上,数百艘战船铺满江面,顺着流水缓缓向前。
此次前来的镇西军中,多为豫州人,豫州大河九条,盛产盐粮,民风剽悍,镇西王侯的豫州水师,天下闻名。
水军战阵的中心,是三艘高大如城的福船,福船的甲板正中各立着三面巨鼓,相互以旗语传递讯息,三鼓一齐擂响,鼓声雄浑有力,震荡江面之上,也震荡在南京城民们的心头。
南京城北,观音门。
厚实坚固的城门紧紧闭着,高墙之上,奔走来去,驻守城防的却不是统一制甲的军士们,而是用铁锅做盾,茅草捆结实了披在身前做甲的寻常百姓。
南京朝廷原本以郑先勇,史芝川,耿魁三人为尊,耿魁身死,郑先勇,史芝川起义造反,各司要员借病休憩的,告老还乡的,走的走,散的散,只有少数死忠愿意跟随郑,史二人。
再加上城中新迁来的淮安灾民,南京城的政事,本该乱成一锅粥,只不过是韩家军到的及时,齐白钰任大理寺左少卿一职,阅天下卷宗,韩家军中老将居多,且属京城一派,京城里的兵,想要晋升,官场人情胜过在战场厮杀搏命,应付些琐碎勉强足够。
韩家军集结上山,城中再无将领组织人手设防,城防空虚,此刻城墙上的这些,都是自发前来抵挡叛军的江湖人士。
前夜的真龙降世,让朝天宫上的莫青衫在民众心中的地位被无限拔高,南京城内的百姓欣喜又惶恐,大家都大抵知道,大余朝中,将会诞生一位明君,自己若是活得长些,就会见到一个伟大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如今莫妃深陷绝境,兵临城下,镇西王侯要反,要称帝,那莫青衫和她肚子里的真龙,怕是再也没有活下去的机会。这些身份低微的人,受过欺辱的人,想要改变这一切的人,愿意为了莫青衫,这个甚至未曾谋面的人,豁出命去,仗义行侠!
不反,不降!
观音门前三里路。
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黑甲,月斧,斩马刀。
黑云压城城欲摧。
来了!
镇西王侯的精锐亲兵,大余朝最为精悍的卫所军之一,天雄右武卫。
“城门为何还不开?”先锋营校尉杜致信望着紧闭的城门,皱起了眉头,“郑大人给的消息,会有人放我们进城,出了什么岔子?”
手下将密函奉上。
“信鸽刚到,探子说郑家军原本是在这观音门候着,昨晚有一帮江湖匪盗夜袭,守城的士兵们被杀了个干净。”
“一帮江湖匪盗?敢杀官兵?什么世道?”杜致信一惊,随即轻蔑摇头,“这南方人就是软,指望他们打仗,呵!我去瞧瞧。”当即带了两个亲卫,骑马就走,直冲观音门去。
一里。
近了,一百丈的距离。
杜致信拉缰停马,这个距离,足够他将观音门处的城防看个明白,弓箭射出的距离只有三十丈余,火铳更短,至于火炮,一帮江湖匪盗,怕是连如何使用都不知道。
他刚抬头,瞥了一眼望楼,眼皮一跳,一枚箭矢穿透厚实的护心甲将他从马上射落,牢牢钉在地上。
好劲的箭。
杜致信临死前脑海中走马一生,这是他的最后一念。
“三箭,三条人命。”望楼上的董小旗得意地挑起眉毛,向身后站着的两人炫耀。
“三箭,三条人命。”崔鹏摇了摇头,将这句话重复一遍,“小兄弟,他们活不过来了,这不是儿戏,咱们可以取走别人的命,也会有人来取走咱们的命。”
江南箭神,董小旗,少年英杰,有一对好眼睛,据说,一百丈内,他能射落柳树上发出的新芽。他父母务农,家境平平,空有绝技,无处施展,立在城头,是想着一战扬名。
浑雷霹雳手,崔鹏,威远镖局的趟子手,横练八门,炼体六重,一对铁掌击退过无数盗匪。他有家室,有个笨笨的小女儿,常受同龄人欺负,他放心不下,但他还是立在城头。
白眉银燕,邓珂,老先生年轻时是轻功名家,干过不少风流荒唐事,人到中年,一日酒醉后醒来,在不相识的新人婚宴上,人间热闹,阳光刺眼,江湖半生,孑然一身,大哭不止,退隐江湖做了大户人家的护院,三十年后,立在城头。
还有许许多多,和他们一样,普通又不普通的普通人。
江湖人。
他们都立在城头。
正午,将要入夏,天气有些炎热。
“咱们能守几日?”
望楼上,董小旗笑着开口,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眯着眼远眺,一里外的右武卫下船后并未扎营,而是就地生火做饭,董小旗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他也有些饿了。
“越久越好,我听说,祝同生已经出兵往咱们这儿来了,咱们得拖延到援军到,快就二三日,慢得四五天。”崔鹏叹了口气,“郑先勇和史芝川知道消息后,会再派人来,前有狼,后有虎,咱们这是在孤军奋战。”
“南京城有这么多城门,没有观音门,也会有其他门走。”邓珂反而笑了起来,“我们在这儿,为的不过是一口气,人嘛,不就活这一口气吗?”
崔鹏若有所思,董小旗没有听懂,他的注意力在一匹快马身上,冲着城门飞奔而来的一人一马。
一百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