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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月夜烟花

许是夏末入秋时的灾祸骇人,又许是接连的几桩要案惊心,谁人都想在盼了许久的仲秋夜讨个阖家团圆无灾无祸的好彩头,夜刚落下,街市上的花灯竟好比上元节时的盛景,绚烂缤纷,俏皮得紧。

街上花灯方亮了一盏,言归宁便动作熟稔地往椅子里一歪,嚷着称醉了。

言归宁醉酒的时候浑身上下一股子文人骚客要风流不风流的劲儿。平日里说话跟炮仗似的毛病也没了,慢条斯理眉眼带笑,水光潋滟的一双眸子搭在喝酒喝得脸快成猴屁股的桃夭身上,像是一招手便能勾了她的魂儿。

桃夭被言归宁看得浑身发毛,冲到后院去找正帮忙收拾东西的杨不留,扯着她告状,“言先生耍流氓了!”

杨不留先怔,被桃夭拉回到堂中,这才看见言归宁身边儿不知何时已然空了的酒壶和一个小酒坛。她压抑的叹了口气,拍了拍桃夭的手。

“没事儿,他喝多了,看头猪都是这个表情。”

桃夭点点头,隐约觉得哪儿不对,但是酒喝太多脑子想不清楚,被白露憋着笑送到楼上看月亮去了。

桃夭没了踪影,言归宁便开始盯着宋铮瞧,宋铮知道他有着毛病,但是这么多年也没能习惯得了,被他盯得实在头皮发麻,转身去找跳台阶玩儿的宋来音求救。言归宁也不执着,轻飘飘地把黏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下来,又打上了诸允爅的主意。

白露从楼上下来便瞧见言归宁跟肃王殿下眉来眼去的美妙场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言先生倒是挺有潜质的。”

董夜凉正不明所以着,“什么潜质?”

白露不知不讳,“当头牌的潜质呗……”

董夜凉闻言皱眉,当即在她背后拍了一下,嘘声让她莫要多嘴。

杨不留听了倒没什么,就是觉得哭笑不得,末了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打算把言归宁扛回家。

谁知看着醉得像一滩泥的言归宁竟然一个鲤鱼打挺似的从椅子里蹿起来,挂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温如珂身上,势不配合。

杨不留伸手拉他,他便躲,勒着温如珂转了几圈方才停下,原本还混沌得微微耷拉着眼皮,背对着杨不留时却神色骤变,忽而眸色清凌沉重地看向诸允爅。

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审度,又似乎含着某种嘱托,可却只是转瞬便消失不见。

诸允爅觉得莫名其妙——他席间滴酒未沾,应当不会看走眼,言归宁这有意无意的一瞥跟平时他睨着他的神情大相径庭,竟让他觉得略微有些……心酸。

言归宁当年也风里来雨里去过,他若是想闹,杨不留根本逮不住他。跑了几个来回他还没喘大气,温如珂先被他勒得翻了白眼儿。杨不留怕他真把知府大人勒死,只能妥协,这便拜托温如珂和宋铮,送言归宁回去醒醉。

几人这便在涵翠楼的金字招牌底下挥手暂别。

宋铮怀里抱着酣睡得打起小奶呼的宋来音。小丫头生来头一次跟他爹出门赴宴,兴奋得在涵翠楼里楼上楼下乱跑,累得眼睛睁不开了方才扑到宋铮怀里,歪头就着。这会儿结实耐用的苦力腾不开手,言归宁又扒着温如珂不松开,末了只能是虚弱的知府大人扛着这么个“醉鬼”往东街拖着走,细伶伶的柴火杆儿都快被压成两段。

宋铮看着温如珂艰难的步伐有点儿想笑,但又觉得他努力的样子有点儿可怜,“大人……你能行吗?这老家伙看着比你墩实不少呢……”

宋铮仗着言归宁这会儿耷拉着脑袋歪在温如珂背上,说话没个把门儿的。言归宁却“噌”地抬起头,自然连贯的朝着宋铮脸上糊了一巴掌——宋捕头敏捷躲过,却被灌进鼻子里的酒味儿呛得一咳嗽,“嚯……这是浑身上下在酒缸里泡了一遭是吧,一壶加一坛他是怎么喝成这个死德行的?我记着早些年跟我师父拼酒,几坛下来也没这样啊……喝垮了吧……”

言归宁眯眼一笑,酒里酒气的又糊了他一巴掌。

勉强扛着言归宁的火柴杆儿一听宋铮嘴欠,气得快骂娘,“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一动我更撑不住了!再说话扣你月钱!”

事关庸俗的工钱,宋铮当即闭嘴,幸灾乐祸地退了几步,跟在俩人身后侧。

温如珂吃力的把言归宁往肩上扯了一把,感觉自己像是扛了个大个儿的铁秤砣。

“你不是喝得都是水吗……这身上的酒气哪儿来的?”温如珂匀了口气,没什么劲儿的哼唧,忽而觉出后背上从外衣浸到里衣的湿气,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你该不会把酒都洒在衣服上了吧?”

言归宁以假乱真地扮演了一个从耍赖撩闲到要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醉鬼,他勾着温如珂自己还要吃劲儿,折腾了一身的薄汗,衣裳又热又凉地贴在他身上,难受得很。他毫无征兆的一歪,顺势便要躺到地上——若不是温如珂知道他是假装,八成还真以为他醉得要席地而卧,就此睡下。

温如珂回头望了望,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儿,实在拖不动,索性也一屁股坐下,“不留跟着肃王殿下走了……还演啊?”

言归宁听见温如珂直呼他徒弟的名字心里不爽得很,眯缝着眼睛瞥着他,半晌才偷偷回头打量了一眼——见巷口当真没了人影,便滚了半圈儿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湿乎乎的袖口,顺带手地帮着温如珂整理了一番一路上被他拖拽得凌乱不堪的衣裳。

溜神儿替闺女买了个小兔子灯回来的宋铮瞧着转眼间无半分醉态的言归宁目瞪口呆。

言归宁在腰间摸了一下,神色一顿,低头四处寻了寻,末了捻起掉在地上的小瓶子揣好,没好气儿道,“看什么?敢多嘴小心我揍你。”

言归宁的言语恐吓一般都是白纸无字,说完便过去了。但揍宋铮这个皮小子从来都是言出必行——宋铮一哆嗦,应下了。

温如珂眼睛还搭在言归宁揣药瓶的位置,略有顾忌道,“那……我们还用送您去药铺吗?”

言归宁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把他那双眸子勾起来,轻松道,“不用,你们该回去回去,来音睡得一塌糊涂的,好不容易身子好了点儿,别着凉又犯了。”

似是为了应和言归宁的话,宋来音正好小小的奶呼了一声。

言归宁神色柔和了一瞬,温如珂却还是万般愁绪在心头似的,看着他衣服上的酒痕泥污,忍不住多问,“那你……”

言归宁并不在意,只是拍了拍温如珂硌手的肩膀,“我说了,挺得住。趁我还愿意好好说话,回去吧。”

月夜闹市如织。

杨不留闷不做声地背着装满了香囊的小木箱,快步走到预先打过招呼的小摊位上,摆好要叫卖的香囊,却不吱声,闷得像只没开过口的葫芦一样。

诸允爅不急不躁的跟在她身后,不多话,只是在她一不留神踩到断裂的青石板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心不在焉。”诸允爅一针见血,几乎是捞着杨不留把她晃晃悠悠的摆正,“你看出来言先生是在装醉,为何不说?”

杨不留仍旧一声不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黑漆白玉的一双眸子里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又似乎万般痛苦都揉碎在其中。

好歹是个仵作,酒味和酒气杨不留还是分得清的。

两旁的小商贩看着这两个相视得仿佛时间停驻的年轻男女窃窃私语个不停。诸允爅担心杨不留心里忌讳,扭头不再强求,杨不留却毫无预兆的心慌了片刻,直等诸允爅觉察她气息不稳急忙回头,方才能叹出一口气来。

她低声道,“他大抵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又何必拆穿呢。”

杨不留知道,言归宁肯来赴董夜凉的邀约,多半是因着感念。

这三年来逢年过节,药铺里从不讲究欢笑热闹。杨不留没他爹那个能逗笑言归宁的本事,两人与其相顾无言,倒不如按着寻常日子来过,正常作息,鲜少出门,把漫天的烟花灯火隔在被子外,再把无法割舍的伤感怀念闷在被子里。

杨不留曾在两年前的仲秋夜跟浑浑噩噩的言归宁谈过一次。

那时候杨不留每天逼着自己咬着牙从街头巷尾往来走去,不知多少人戳着杨不留的脊梁骨,莫须有地说她是天煞孤星,害人害己——言归宁混沌终日竟能想起关切他这个风中飘零的徒弟,把自己凄风苦雨的伤疤剖开给她,让她安心。

杨不留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只这个不着四六的师父究竟为何会在她爹枉死那天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哭到再也哭不出。

言归宁是因着全家被灭门之后方才四处混迹的,心里的仇恨曾经快把他压得支离破碎,直到他遇见杨謇,直到这个成天在他眼前傻乐的人威胁着他留在广宁。

杨不留隐约记得夜半时,言归宁不止一次拎着酒壶,没个正形地晃到后院摆放牌位的小屋里喝酒,一坐便是天明。

如今即便不能喝酒,一个人在那屋子里静静心喝喝茶也是好的。

杨不留怎么忍心剥夺他这丁点儿可怜的酸楚和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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