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庙正堂跪了许久,刘盈都没能等来老爹刘邦一句答复,甚至哪怕是一声冷哼。
待刘盈满怀忐忑的抬起头,老爹的身影,却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对于太庙中发生的这场父子交谈,或者说‘奏对’,除刘邦、刘盈两位当事人之外, 自也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因天子刘邦驾临,而云集于沛县的刘交、刘肥等宗亲诸侯,以及王陵、张苍的元勋功侯,也只是在刘邦祭过太庙之后,收到了一个‘起驾回京’的命令。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太庙里发生了什么、天子刘邦对太子刘盈说了什么。
刘盈也不知道,对于自己‘移封弟弟刘如意为淮南王’的提议,老爹刘邦,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
时光荏冉,汉十二年的气息,也随着一场漫天飞雪,悄然降临在了关中大地。
在返回长安的途中,身体状况才刚好转些许的刘邦,便不知为何再次病倒;
回到长安的第一时间,刘邦年迈虚弱的躯体,便再次躺回到了长乐宫长信殿,那张令刘邦感到厌恶,又感到无比熟悉的病榻之上。
天子都于归途病倒,那即便太子刘盈是‘携胜归来’,也自是没有了盛礼迎接的道理。
陪着老爹回到长乐宫,把太医熬好的药给老爹灌下,再将担忧天子的朝臣百官安抚一番,刘盈便拖着疲惫的身躯, 来到了未央宫。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
久别归来, 终于可以和母亲再次见到面, 刘盈本该感到高兴才是。
但即便是撇开‘老爹生着病,不方便流露出喜悦’这一忌讳不说,站在未央宫司马门外,正驻足不前的刘盈,心中也提不起丝毫开心。
倒也不是说,刘盈不愿意见到母亲吕雉。
而是······
“殿下。”
一道身影自司马门内走出,终是让刘盈愁云惨澹的面庞之上,涌上那么些许生气。
“舅父!”
激动难耐的一声轻呼,刘盈不忘快步走上前,面带忐忑的抓住舅父吕释之的手臂。
“舅父。”
“母后······”
“可还含怒?”
听闻刘盈这一声满带心虚的询问,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顿时出现了一抹苦笑。
稍回忆一番自己出宫之前,妹妹吕雉的语态、神情,再看看刘盈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眸,吕释之终又是苦笑着一摇头。
“殿下久别重归,皇后自是翘首以盼,欣喜于心。”
“然适才,臣临出宫之时, 皇后,又似略带些恼意······”
听出吕释之语气中的无奈, 刘盈纵是对此早有预料, 面色也是不由更紧了些。
——临出征之时,为了取得母亲吕雉‘可以率军出征平叛’的允许,刘盈是拿‘绝对保证自身安全’为筹码的······
什么‘情况不对立刻就跑’啦
‘绝不靠近前线二百里以内的范围’啦
‘绝不暴露在地方战略视野当中’啦
以及‘绝不让自己陷入险境’之类的许诺,刘盈临走前,那是不要钱似的往老娘面前撒。
但实际上,早在许下那些诺言的时候,刘盈心里就知道:真要在保证‘出征平叛’的同时,去履行那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承诺,那刘盈还不如乖乖窝在长安,让老爹拖着病躯去平叛!
至于原因,也很好理解。
——此番‘代父出征’,刘盈是去捞武功,竖立‘勇武’的人设,从而填补自己‘过于仁弱’的人设短板的!
既然是立人设,尤其是‘勇武’的人设,那刘盈就不可能真的和自己先前,向母亲吕雉许诺的那样,一看到敌人就不顾一切跑,乃至于不靠近战场半步。
至于‘绝不让自己身处险境’,那就更不可能了。
这天地之间,哪有绝对没有风险的事?
——就连做饭时切菜,都有可能割到手指头!
让一个参与战争,尤其是以‘主帅’的身份,带着‘立威’‘立武’的追求参与战争的人,保证自己在整场战争中‘不身处险境’?
别说是刘盈这个带有强烈目的性的指挥官了,恐怕就连军中的庖丁、运粮的民夫,都不敢做这样的保证。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都许下这么不靠谱的诺言了,老娘却依旧相信,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刘盈、吕雉母子二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话又说回来:达成默契归达成默契,但刘盈在此番出征途中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和自己许下的诺言,差得太多了些。
甚至可以说,刘盈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那些诺言的反面极端!
——说好‘情况不对就跑’,结果非但不跑,还特意放出消息,让英布找到了自己的行踪;
——说‘不靠近前线二百里范围内’,结果整场战役的主战场,都被刘盈直接放在了自己所在的庸城;
尤其是‘不身处险境’一项,刘盈违背的最为彻底。
——若是将此次平叛中,刘盈所采取的主要战略战术总结成一句话,那直接就是‘以自己做诱饵,把英布困在庸城之下,以尽快促成决战’!
如此激进,甚至可以说是如此冒险的战略部署,别说是身为储君太子的刘盈了,恐怕当今汉室百十来位元勋功侯,都没几个人有胆子玩儿!
想到这里,刘盈对母亲吕雉的恐惧,也是愈发强烈了起来。
因为刘盈才想起来:在前世,老爹刘邦御驾亲征,去平定英布之乱,又在楚地与英布主力遭遇时,就连老爹刘邦,都是第一时间选择避战,以求‘挫敌锋芒’······
“唉”
“一顿臭骂,估计是怎么都免不了了。”
“如果不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还要关禁闭······”
正当刘盈预测着自己可能遭受到的‘惩罚’时,一旁的吕释之思虑再三,也终是苦笑着上前,低声劝道:“殿下。”
“于殿下此番平叛之所行,皇后纵是心坏恼怒,也当不抵思子之心切。”
“便是于殿下稍有责备、喝骂,亦不过出于挂念、担忧······”
“况殿下身皇后独子,纵此时不见皇后,也断无一世不见皇后之理?”
听闻吕释之此言,刘盈即便心中仍有迟疑,也是不由的苦叹着点了点头。
“是啊······”
“反正躲不过······”
如是想着,刘盈便带着类似‘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缓缓向着司马门走去。
但刘盈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刘盈想象中凶神恶煞,随时可能变身成暴龙的母亲吕雉,正擒泪站在宣室殿外的瞭远台,满怀思念的紧盯着司马门。
此时的吕雉,在等一个人。
在等一个头顶远游冠、腰系赤霄剑,身着太子冠冕的瘦弱身影,从司马门走入未央宫······
·
与此同时,长乐宫,长信殿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