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刘邦叩首谢恩,又再三确认没有录遗诏的必要之后,萧何才站起身,带着众人退出殿外。
片刻之后,跪侯于殿外的朝臣百官,也跟随萧何、曹参二人,自长乐宫走出。
刘盈本以为, 朝臣百官都走了,老爹刘邦,应该会将母亲吕雉也留下来,好留恋一下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但让刘盈略有些诧异的是:在朝臣百官走后,母亲吕雉面带纠结的踌躇许久,终还是对刘盈缓缓一点头, 便也告辞离去。
刘盈清楚地看见,在母亲吕雉离去时, 老爹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 目光中明显带上了一抹不舍。
但很快,那抹不舍便被些许释然,以及一抹苦涩所取代······
“太子留下······”
“秋葵留下······”
“余···咳咳······”
“余者,若不惧身死族灭,亦可留下······”
刘邦此言一出,殿内宫人只呆愣片刻,便尽数躬身倒行,退出了长信殿。
趁着众人退去的功夫,那被刘邦换做‘秋葵’的老宦官,也已老泪纵横的端来了一碗参汤,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老天子嘴边。
一口一口将参汤灌下肚,老天子的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 便是久未停歇的咳声,也似是有了消失不见的态势。
觉得身上稍有了些许气力,老天子便尝试着自己坐起,见刘盈还是跪地叩首,低声啜泣的模样, 便也微微一笑。
“这党参,还是太子献给朕的······”
“嗯······”
“好东西啊······”
“就是药性过烈,朕又病入膏肓,不宜多用······”
“若是早几年得此物,朕或许,还能多撑一些时日······”
听着老头子的语调愈发有力,刘盈心中暗松了口气,话中却依旧带着哭腔。
“儿···儿臣······”
“儿臣,罪当万死······”
一语道出,刘盈的哭声只更剧烈了些,一时间,竟都有些换不上来气。
要说刘盈此刻的泪水有多么真,那无疑是有些吹毛求疵。
毕竟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刘盈与老爹单独相处的次数,也不超过十次。
——前后两世,在太上皇丧礼上各一次;
——前世老爹驾崩时一次;
除了这三次,其余几次,便基本全都在这一世了。
一个才见过不到十面的人,即便血脉相连, 要说彼此之间有多么浓厚的情感,也无疑是镜花水月。
但刘盈非常笃定:在刚才, 老爹眼看着就要不行了的那一刻,自己,真的慌了!
或许之后跪地匍匐、长哭不起,刘盈多少带点作态,但最开始,刘盈的眼泪却是由衷而下。
——刘盈,真的吓坏了······
在先前,刘盈无数次想象过:等老爹驾崩,自己登上皇位时,怎么做才会最好、最完美,对自己有利;
刘盈也盘算过:在老爹行将驾崩之时,自己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才会显得恭孝,又不那么刻意。
但当那一刻真的到来之时,刘盈却发现:先前计划的一切,自己却都顾不上了!
一想到老爹要闭上双眼,再也无法醒来、想到那顶十二硫冠会落在自己头上,刘盈心中,便被一阵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所占据!
在前世,刘盈的登基几乎是母亲吕雉全称代打,就连登基大典,都是在朝臣百官的遥控下完成,刘盈自然没有什么感觉,只一阵春风得意。
但当这一世,亲自扛起‘监国’重担,亲自掌握朝堂大权之后,刘盈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澹然。
对于未来,刘盈和前世一样抱有憧憬、期待,也满是干劲;
但和前世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刘盈心中,多出了些许彷徨,忐忑,和恐惧。
直到这一刻,老天子已然从先前那眼看着就要咽气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刘盈心中的那股彷徨和恐惧,却也依旧没有彻底消散。
等刘盈尝试着从地上直起身,将额头从地板上挪开时,刘盈更是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手,竟都没了撑起上身的力气······
“过来些。”
“让朕看看。”
“让朕好好看看······”
听到老爹已经近乎正常的语调,刘盈终还是咬牙直起身,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便跪行上前。
便见老天子温笑着伸出手,将手轻轻扶上刘盈的脸颊之上。
“怎么?”
“怕了?”
老天子冷不丁一问,惹得刘盈只下意识心中一紧。
但不知为何,被老天子那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刘盈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迟疑,立刻打消了撒谎的念头,略有些呆滞的一点头。
见此,老天子面色微微一愣,便微笑着将刘盈脸上的泪痕擦干,笑容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惆怅。
“父皇驾崩之时,朕,也怕。”
“怕没了父皇,朕就再也没有了亲人。”
“怕没了父皇,就再也没有人敢规劝朕、责骂朕。”
“怕没了父皇,朕,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嘿······”
复杂一笑,刘邦便将刘盈虚扶起身,仰头看着眼前,已初显雄姿的长子。
——刘汉国祚的第一位太子,自己的继承人,刘汉始祖唯一的嫡子!
“但很快,朕就不怕了。”
“因为朕想到,朕不能怕。”
“朕想到天下,还有数以千万计的苍生黎庶,等着朕振作起来。”
“在长城以北、五岭以南,乃至于函谷以东,还有数不尽的外蛮、内贼虎视眈眈,就等着朕怕的那一天,好屠戮、抢掠我汉家之民。”
“如果朕都怕了,那全天下,就再也没有不怕的人了······”
听着老爹温声细语的音调,刘盈只又蠕蠕一点头,只刚忍回去的泪水立时便再次涌上,挂在眼眶边沿,垂垂欲落。
见此,老天子只洒然一笑,将刘盈拉向自己,又摁在右腿上坐了下来。
这一刻,老天子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儿子,好像长大了;
变重了,压得自己的大腿有点疼;
变高了,坐在自己腿上,却依旧还是需要自己稍仰起头,才能看见那仍带着些许青涩的面庞。
老天子还想起来:自己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将儿子这么抱在腿上坐着,是哪年哪月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