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刘盈这番细致的解说,杨离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目光仍死死钉在脚下的巨大堪舆之上,一刻都不愿移开目光。
“地广三百余里······”
“开官田万顷,与失地之民租种······”
“少府军工、冶铁······”
“英烈之后······”
“孤儿军······”
“储君···········”
目光涣散的发出几声呢喃,杨离才终是将飞散的思绪拉回眼前。
直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刘盈,杨离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陛下但可直言。”
“——于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需臣以何为助?”
却见刘盈眉角一挑,满是诧异的撇了杨离一眼,才呵笑着侧过身,来到御阶最下面那一层,旋即一屁股坐了下去。
“于上林苑,卿,无谏言?”
轻声道出一语,刘盈不忘笑着伸出手,朝眼前的堪舆指了指。
“上林苑地广三百余里,又即为‘苑’,便必有供朕,即王族公公狩猎之所、与朕下榻之行宫。”
“如此大兴土木、靡费国财之时,于墨家三表之法,便无有违之处?”
发出这意味深长的一问,刘盈便将上半身往后一仰,用手肘撑在上几阶御阶之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了杨离。
墨家三表之法,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就是三句话: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有本之者,意谓有历史经验左证;
有原之者,意谓有现实评价左证;
有用之者,则谓有实践后的效果左证。
简单来说,就是某件事,有没有历史左证其正确性、有没有客观事实支撑其必要性,以及,有没有现实实践结果,左证其正义性。
也正是在此基础上,墨家从‘三表之法’中,衍生出了兼爱、非攻、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天志、明鬼、非命等十大思想核心,以及针对墨家士子,即‘墨者’衣不得锦、足不附履、身无余财的个人生活作风要求。
因为按照‘有本之者’,即历史经验作证的角度,春秋战国数百年的征战,让天下百姓受尽了苦难;
为了让天下百姓不再被战火所荼毒,不再因无休止的战争而流离失所,墨家才提出了‘兼爱非攻’的思想观点:不要再打啦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至于尚同尚贤、非乐非命,基本也都是同样的情况。
所以在刘盈看来:自己想要大费周折,去建造一个明面上只供给皇室围猎游玩的皇家园林,显然是违背墨家的‘三表之法’,尤其是墨家思想核心中‘节用’的提倡的。
——既然是建造,那就必然逃不过一个‘大兴土木’的指责,再加上林苑方圆数百里的规模,便绝对和‘节用’沾不上边。
再者,按照墨家的三表法,皇帝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无论是从历史经验、客观事实,亦或是实践结果,都显然不能算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即便刘盈明确提出:上林苑还将设立官田,以作为破产农民东山再起的舞台,也同样无法改变这个现实。
原因很简单。
——上林苑,是‘苑’。
即是‘苑’,那上林苑的主要作用,就必然是供人游玩享乐的皇家园林。
刘盈很确定:一切有关‘玩乐’的东西,都不大可能符合墨家的‘三表法’。
所以此刻,刘盈非常的好奇:对于上林苑,身为墨家最后希望的杨离,究竟是个什么看法。
听闻刘盈此问,杨离显然也听出了刘盈话中暗含的深意。
浅笑着抬起头,见刘盈又对自己鼓励一笑,杨离才再度侧过身,重新望向了地上那张足有三张长宽的巨大堪舆。
“陛下问臣:上林苑,可合墨家三表之法?”
轻声发出一问,杨离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纵陛下怪罪,臣亦不得不言;”
“——凡大兴土木,而利不及于民、靡费铺张,而宜不便于民,又非天下士农工商皆可取用之物,则皆不合吾墨家三表之法······”
“陛下言:上林苑当开官田万顷,以供失地之民租种;然上林苑地广数百里,田亩万顷,反只得容民万户······”
“又陛下言,将迁少府军工、冶铁诸司事于上林,则少府之匠,便当过半久居上林。”
“如此说来:于上林苑租种官田之佃农,尚不比少府诸司匠人之十一。”
说着,杨离又指了指堪舆上的几个三角。
“又臣观此堪舆,行宫、苑囿、园池林立,更有围猎之场足百里······”
说到这里,杨离只僵笑着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却见杨离又笑着侧过身,再度望向刘盈。
“然纵如此,于上林苑,臣,亦无言其不妥。”
“其一者,吾墨家与陛下有约:百年之内,吾墨家不参政议政,不言朝政之非。”
“故于陛下之命,臣及墨家诸士,皆绝无非议,只谨奉诏······”
“二者······”
说着,杨离不忘澹笑着对刘盈一拱手,旋即满怀感激的起身望向刘盈,手指却指向身旁的堪舆上,那一处极为不显眼的角落。
“陛下之意,臣大致明白······”
“陛下欲使日后之储君,于上林广结天下豪杰,又设墨苑于上林······”
话说一半,杨离终洒然一笑,旋即郑重其事的正过身,再对刘盈一拜。
“敢请陛下示下;”
“——于上林苑之建造事,陛下于臣,欲作何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