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枢渐渐年长,性子变得稳重许多。但他走在路上,沿途都能看到地面上黑色的火焚痕迹,又时不时踩过碎砖或碎骨,想到乌沙堡的情形一定比昌州城更惨烈十倍,心里难免郁闷。
这些事情,全天下多少人盯着呢。陛下你也时常拿自己汉人身份说事的,那就拿出点汉家文治的体统啊,咱们大周朝不能总是草台班子的粗疏模样!
大周建立以来,武风极盛,而且北方汉儿在异族治下百年,也确实有些沾染胡风。但要平稳治国,终究离不开读书人,而读书人也总有点他们执拗的地方,还喜欢上纲上线,把某些事抬到特殊的高度,时不时就折腾出一点动静来。
可朝中的儒臣们,对此难免耿耿于怀。道理很简单,大周皇帝的父母,都葬在昌州,哪有儿子做了皇帝,却把父母扔在异域不管不顾的?建国都三年了,皇帝的亲爹该追封,该定下谥号庙号,该修建陵墓……这些事本该是隆武元年就办好的,哪有一直拖延下去的道理?
郭宁本人对此并不介意。他在昌州自然是有很多回忆的,但要说那些回忆有多么美好,他对边疆血火生涯的感情多么深厚,倒也未必。
按说这样的事,派个机灵点的部属偷偷办了便好,不该让皇后的弟弟亲蹈险地。
昌州作为当年大金国的北疆重镇,本身便受关注,而且青盐还是北疆和草原的紧俏商品。所以也里牙思并没想太多,结结实实地过了两年好日子。
奈何乌沙堡作为大金扼住草原的锁钥重地,当年蒙古军投入重兵猛攻此地,杀得人头滚滚,守军逃亡时又遭蒙古铁骑沿途追杀,死得百不存一。勉强逃到野狐岭的一批人,紧接着就撞上野狐岭大战的失败,那是更加可怕的失败,让人彻彻底底绝望的尸山血海!
更不消说,在之后还有连续数年的战乱了。便是身手绝伦如郭宁,也差点没保住自己的性命,何况他人?
郭宁从不讳言自己昌州乌沙堡的小卒出身,他当上皇帝之后,也时常有人打着皇帝旧人的旗号,试图捞取好处。但这些人很快都被确认是江湖骗子,郭宁也就确认了一件事:
此时听见几个商贾随口攀谈,竟然连乌沙堡的位置都会搞错,他忍不住出面解释了一通,还特地画出了方位,确定商贾们不会搞错,这才觉得舒服了点。
两家的合作一直顺利,大周也时不时派遣官员前去,商议许多合作的细节;次数愈多,也里牙思愈是习惯,还曾派人去缙山采买,双方往来几乎形成了规律,明面上是剑拔弩张的死对头,暗地里却是共同发财的好伙伴。
乱世屠戮,就是如此惨烈。除了郭宁夫妻和吕枢三人幸存,当年的乌沙堡里正军七百,阿里喜近千,普通民伕三百多,驱口数十,老弱妇孺两千多人,郭宁夫妻和吕枢匆鹩医爬愣帷认得的邻居、长辈、同袍乃至玩伴,已经全都死了。
就在阿多身前数尺,笑着试图攀谈的商贾已经翻身倒地,脸上钉着一支鸣镝,鲜血从箭杆边缘嗞嗞喷射出来。
会谈,自然是真的会谈。而没有通知也里牙思的是,在赵瑄和卢五四的掩护之下,又有个不参与会谈的身份特殊之人来到了昌州狗泺之畔。
那便是郭宁的妻弟,今年十四岁的吕枢。
吕枢猛地拽着阿多蹲下,两人又几乎同时侧身翻滚,直到靠住了道路旁边的废弃栅栏。
过了会儿,他慢慢抬起头往外张望,只见到处都是惊恐奔走的人。他根本找不到射箭之人在哪里,却能断定,方才被箭矢射死的一定不止那个商贾,不知哪里来了群疯子,正在这库区里杀人!
阿多在后头喊道:“蒙古人发疯了!我们赶紧回去,和赵瑄他们汇合!”
吕枢连连点头,又指着另一个方向:“先去牵咱们的马!”
这时候,一个蒙古骑士骑着壮硕的战马,从两人身后的栅栏一跃而出,突然出现在吕枢的背后。骑士死灰色的眼睛扫过众人,随手往箭囊里抽出箭矢,搭上了角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