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仗父辈蒙荫,幼弟功名,在这世上日复一日的活下去,做这滔滔大河中的一滴水,身死后史书上连他一滴笔墨都没有,如同这世上庸庸碌碌的众生一般,甘心么?
可是无论问多少遍,答案都只有一个。
不甘的。
纵然他比旁人多了几分天资,但胸中八斗才情,亦是多少个夜里挑灯苦读而来的,纵然他远离庙堂,但瞧着朝堂昏庸社稷缭乱,他亦想出一份力的。
男儿在世,谁不想建立一番功名于世?
武将想战无不胜开疆扩土。
文人想纵游山水留墨百世。
洛铭墨想成为文臣,自然便想定朝堂而安社稷,留名史书。
但是他从来不怨。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隐忍也罢不得志也罢,既然是他自己选的,便从不后悔。
“洛家终究,是燕国的臣。”许久,洛铭墨叹息一声,既已选了这条路,便继续走下去,又如何?不过是,些许不甘罢了。
“听闻洛老先生是希望大公子能继承他的衣钵的。”羽菲了然的点点头。
“是啊,不过,大抵天命如此吧。”洛铭墨笑笑,燕国在时,他做不得丞相,燕国不在,更遑论丞相?
“听闻当初大帅执意从军的时候,洛老先生不允,是大公子出的主意。”羽菲转身走向一个窗口,冷淡的问道。
“是,”洛铭墨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二弟没有辜负我啊。”
“当初大公子能为了胞弟舍弃似锦前程,甘做翰林院的无名小吏,今日,能否为了本宫,舍弃俗世声名,如汉朝为官?”羽菲回身,一只手端在腹前看着洛铭墨。
浮屠塔的窗是在石壁上凿出的一人多高的细长拱形,外无护栏,亦无棂框,临窗而立,便如同立于高崖断壁,长风鼓起羽菲的袖袍,猎猎作响,洛铭墨看去的时候,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金辉灿灿,羽菲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然而莫名的蛊惑人心,仿佛踏着佛光,又仿佛马上便要被这浩浩光辉吞噬殆尽。
“我如今便如同这厉鬼,而白渚是这怒目的金刚,金刚踏鬼而行,浩浩然千里不止,厉鬼苟苟而生,戚戚然寻死不能,大公子,你可愿做这蹬塔的僧人,拾阶而上,渡诸般恶鬼成佛?”羽菲扬手指向塔中壁画,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荡荡回响。
“蹬塔的僧人。”洛铭墨轻声呢喃,若有所思。
“若是为你,亦无不可。”洛铭墨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来,然而目光中熠熠光辉,生机勃勃。
洛铭墨的前半生隐而不发,敛尽一身光华,便如同先前蹬塔,一刻不得直起腰身,偏石阶高险,于是虽无甚惊险,然而压抑难平。
可一朝登临塔顶,便是凌绝天下,壮阔疏朗。
“本宫在这咸阳城中便如鱼之离湖,终会渴死岸上。”羽菲用一种谈论天气的平淡语气说到,重新转身看向塔外。
“既然决定要在此处建功立业,便该浩浩荡荡的作出一番功业来。”洛铭墨亦点头,缓缓走到羽菲身边,临窗远眺,长风盈袖间生出豪情万丈。
“正是如此。”羽菲颔首,“本宫欲回深湖,却无力再掌控岸上之事,故而今日前来叨扰大公子,大公子原助本宫一臂之力,实在荣幸。”
“先生既自与二弟并提,此时便不该如此疏离。”洛铭墨伸手揉揉羽菲的头顶,笑得温柔。
羽菲怔愣片刻,低下了头,紧抿双唇。
两人一番谈话后踏月而归,临别时仍旧是旧时礼节,不知为何,两人都没有将重为兄妹之事放在面上,她不叫兄长,他亦不唤小妹。
洛铭墨归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却在自己的院子里见了旁的身影,桃树枝叶巍峨,那人站在树下颇有寂寥。
“世子好雅兴。”洛铭墨倒是不甚惊诧的样子,缓笑着问道。
“不比大公子。”银燕世子闻言转身,清傲的面容上带起一抹笑意。
“世子今夜心情颇佳?”洛铭墨收起折扇坐到桌边,摸了石桌上的茶仍是温热的,便抬手到了两杯。
“得问挚友终成心愿,如何不喜。”银燕太子抬手举杯敬了洛铭墨一下,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世子何苦嘲讽于我。”洛铭墨笑笑,虽是如此话语,面上却之间儒雅笑意,抬手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饮尽。
“你我相交莫逆,你有何必如此说呢。”银燕世子也笑得疏朗,看着洛铭墨目光中尽是欣慰之色。
“知我者,世子也。”洛铭墨颔首,露出些感慨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