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衍面色惭色:“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这事确实急不得。众口纷纷,西瓦巷又人多口杂,每天晚上上百场的皮影戏,其中有三四十场可能便是《折扇记》,流传得极快,问百姓们,也都是拍拍脑袋一摸黑。不过殿下莫急,现在正在讯问,殿下总得宽限时日吧。”
陈清荣也道:“是啊,况且陛下仁爱为先,长陵素来无严刑峻法,总不能……”
陆观南接过话来:“总不能像宜国一样,处处严刑峻法、逼人招供吧。陈大人,可是此意?”
陈清荣汗颜道:“是下官无能,请殿下见谅。”
陆观南依然是冷脸冷言,懒得多言:“好啊,毕竟是韦太傅的女婿和门客,又是父皇钦点办案的人,想来也是本王得罪不起的。”
陆观南起身,将名单一丢,微微一笑打断道:“无论如何,本王恭候佳音。”
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陈清荣与唐衍面面相觑。
虽一言不发,但二人都知晓对方的意思,这位秦王的气势真非一般人可比,又喜怒无常,难以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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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大理寺后,谢晋原沉声道:“他们都是韦松的人,暗中阻挠,拖沓悠哉,如此可恶。我看这事,多半与韦松,与卫王脱不了干系。还是殿下英明,让自己人去查,省得浪费了三日时间。”
陆观南凝视街道落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昭平帝下的旨意,他并非傀儡帝王,陈、唐二人总不至于瞎了眼,在皇帝还没死的情况下,就敢明晃晃地站队韦松和卫王了吧?
正此时,仪景驾马而来,奉还秦王令牌,道:“殿下,查到了!皮影戏最先是从一个叫‘月下坊’的皮影坊中开始表演的。属下也探查过了,这月下坊中确实有几个茗郡出身的伙计,其中有一个负责写皮影戏文,而此人正是最初创作《折扇记》的源头。”
“去月下坊。”
几人一边赶往月下坊,谢晋原一边讲道:“月下坊是西瓦巷这边最大的皮影坊,也算是个老字号了。后来家族之间内讧,元气大伤,月下坊的名声就被打了下去,直至本朝再度重出江湖,多次入宫为太子、皇后还有一些重臣表演。商贾之事,其余我知晓的也不多,不知这现任老板又是谁。”
月下坊果然气派,光是铺面,就有别人家的四五个大,里面的伙计也足有上百人。
掌柜姓高,见秦王光临,胆战心惊地出来迎接,“草民拜见秦王殿下。”
陆观南细细打量他。
这人惊忧害怕是真的,可却有着不相符和的坦然,远没有其表面上的那么畏惧。
谢晋原问:“你这儿有个叫朱韶的?”
高掌柜拱手连连点头,腰板弯得极低:“是,他是我们这儿的戏文师。殿下您找他有何贵干啊?”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故作颤抖的手,道:“西瓦巷近日来处处门可罗雀,掌柜何须费口舌问废话?让他出来。”
高掌柜抖了一下,“是……”
朱韶被带了下来。
他看起来像一个月没洗澡了,头发乱糟糟的,衣着袖口都是沾到的墨色,眼下乌青,眼珠泛红,俨然是奋笔疾书、废寝忘食之态。
状态亦是亢奋,“你们……你们干什么?!我戏文还没写完呢!等这篇出世,绝不会输于《折扇记》!我一定能万古流芳……”
高掌柜歉然道:“殿下,朱先生性情怪异,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了将近半个月的新戏文了,冒犯到殿下,还请殿下宽宏。”
也就是说,朱韶对于西瓦巷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经过一番审问,此人不仅不问西瓦巷的事,甚至连秦王是谁都不知道。
他是落魄书生,因得罪了权贵,被卡在科举这一关上。后来一气之下,放弃仕途,帮人撰写些公文和话本子赚银子。三个月前来到长陵,知道这里皮影戏受人喜欢,于是带着戏文书稿问了各大皮影坊,皆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月下坊的高掌柜看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好心收留了他。
陆观南在朱韶的屋内,只见处处文稿。
与清都的李十三倒有相似之处。
仪景从屋子里搜出了《折扇记》的原稿,递与陆观南。
“那是我的……你们!”朱韶此时也半梦半醒了,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书稿。
陆观南一张一张看过去。
这原稿比呈现出来的《折扇记》皮影戏要精致许多,多了细腻的细节,更像是市井话本,却也另有深度,探讨家国大事,颇有见地。而定稿则精炼许多,设计了许多皮影动作,聚集爱恨情仇,删除了国家大事,故事本身变得更加荒诞、迷离。
高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扑通跪了下来:“秦王殿下恕罪啊,是草民鬼迷心窍,竟收留了这么个恶徒!草民心里实在害怕,实在不敢跟官府自首,这些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是草民该死啊,请殿下恕草民包庇之罪……”
谢晋原质问道:“高掌柜,你在长陵也有些日子了,看到这篇稿子的时候,难道不敏感吗?”
“草民该死……可草民愚钝,宫里的事哪是草民知道的,草民真的没往那边想啊!”高掌柜万分委屈。
谢晋原又道:“这背后真没有你们推波助澜?月下坊是个大皮影坊,多达官贵人捧场,想推火一出皮影戏,再容易不过了吧?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人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没一个人提出来?”
高掌柜哭得更可怜了,“草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啊!否则草民便是天打雷劈!”
谢晋原冷笑一声,和仪景继续审讯。
陆观南读书本就快,一目十行而记于心,审讯完的功夫,他也读完了。
看向朱韶时,眼中带了些欣赏,“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尤其是论治水那个章节,言之有物,若能科举,未必会落第。你得罪了什么权贵?”
浑浑噩噩的朱韶已然知晓,自己写的《折扇记》闯了大祸,里面的情节竟然与刚从宜国回来的秦王极其相似!登时吓得腿软,原以为陆观南看完稿子会大发雷霆,谁知对方镇定自若,还对他多有赞赏,瞬间呆若木鸡。
“王爷问你话呢。”仪景提醒。
朱韶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回殿下,草民得罪的是茗郡的士族。”
“士族。”
陆观南颔首,了然。许国曾士族当道,到了昭平帝这一代,初期也深受世家的桎梏,到如今过去二十年,倒是被打压得收敛很多了。
审讯了整整三个时辰,月下坊的伙计、以及月下坊隔壁的两个皮影坊,陆观南有些明白了。
“的确没有人推波助澜。”陆观南点了点原稿,眼眸漆黑,对谢晋原道:“朱韶的文辞漂亮,情节引人入胜,在皮影戏这一行里,题材极为新颖,又契合当下,能风靡坊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谢晋原也明白:“而其余那些掌柜,为了赚钱,亦或是……试探?在纵容《折扇记》的爆火。”
“没错,就是试探。”
秋祭庆典的晚宴,韦松与卫王陆玄平,都在试探。
之所以敢当众摆出来,也是知晓这把火烧不到他们自己身上。
事情的真相,好像已经水落石出了。
陆观南蹙眉,摩挲着白玉佩,可……真的结束了吗?
他想到了昭平帝,那双总是看似仁慈,似笑非笑的眼眸。
陆观南道:“按律,先将他们两人关押起来。仪景,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唐衍调兵,将月下坊围了,查十年里的所有账簿和入宫演奏的录册。再将高掌柜的家府也围了,所有人挨个审讯。”
闻言,高掌柜脸色一变,“殿下……”
陆观南扫视过来,高掌柜顿时噤声,但肉眼所见地比最初要紧张许多。
京兆府的兵很快就调了过来,月下坊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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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韦府。
身着官服的韦松收到唐衍的密信,迅速烧掉。
桌案上的烛火,照不清已经年老的太傅面容,只见鬓发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