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阵沉默。
“没错,若不是皇上昏庸无能,宠幸奸臣,盘剥百姓,宜国怎会有今日惨状?我们在这里冻得要死,皇帝必然躺在他暖和的宫殿里,美女宫婢伺候着,锦衣玉食……昏君!”
“宜国亡了倒也好啊,让这昏君也体会咱们的滋味!”
流民们又恨又怕,眼珠通红,痛骂皇上。
臣民受难浑然不知,漠视苍生苦痛,只知自我欢愉,夜夜笙歌,醉生梦死地受万人供养。可他这样的人,无道之君,又怎么配?
而当事人就在一旁听着,神色甚至平静。
许国官吏端着大桶粥碗,高声喊着“放粥”。流民们激动地起身挤了过去,不一会,墙角下便只剩下他们几人了。
“陛下,要不……”闫庚担心凌当归饿着。
凌当归却摇摇头,“走吧。”
他将仅剩下的干粮让给了跟着他的人,自己捡了个酸果子吃。
继续赶路,赶到柳湖。好不容易从商人手里买到船只,渡往漱河。
十日后,到清都。
凌当归睁开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被太阳刺得眯了眯,咳嗽了几声,下了船。
禁军与东梧卫在岸上候着,见此纷纷下跪请罪。
以丞相为首的群臣与以吉祥为首的内侍哭得稀里哗啦,迎凌当归回宫。
吉祥哭成了核桃眼,伺候凌当归沐浴更衣,用膳饮茶。凌当归一言不发,平静得反常。吃完饭后,他回了幽清宫,看着镜中又瘦弱憔悴的自己,盯了许久,宫内鸦雀无声,只听见殿外呼啸风雪。
他看的是自己,却想起了这流亡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遍野横尸,死亡早已司空见惯。
从前“哀鸿遍野”这四个字,只在他的想象中,凄惨。可亲眼目睹了苍生苦难之后,那般真实的惨痛,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地想着,睡前醒来都是大雪里被拖走的灰青色的面孔与被厚雪深深掩埋的、无人在意的枯骨,耳边是子民的指责与厌恨。
凌当归的心脏疼得滴血,他捂着心口,低下了头。
真的很疼……
他若是祁王世子,便也罢了,只冷眼旁观着。区区世子,哪有什么能力改变苍生命运?可如今他是皇帝啊,掌管天下生死、拥有最至高无上的权利的皇帝啊……
是天子。
天子即为君父,为君无道,为父不仁。
那些百姓骂得对极了,甚至骂得太轻了。
“滴滴——警告!警告!系统检测到宿主情绪严重波动!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距离目标仅剩下两千积分!”
“滴滴——警告!警告!”
凌当归淡漠地不去管系统警告,让吉祥将所有的奏折都取来。
吉祥愣了一下,“所有的吗?”
凌当归不容置疑,“所有,包括丞相批过的。”
“是。”
凌当归很少批奏折,几乎全是丞相代劳,他只管躲在幽清宫里学着天熙帝的做派,自当潇洒。
如今,半个时辰后。
偌大的宫殿里,满满一地的奏折,自他继位以来,来自全宜国的奏折都在这里了。
凌当归沉默,坐在地上一份一份地翻看。
陈郡太守的折子,陈郡又发了瘟疫……仞州刺史的,乌塔卷土重来,又劫掠了仞州……常乐县今夏遭了蝗灾,颗粒无收……方平县山林崩塌,又遇大火……扬风城山贼土匪横行,肆无忌惮,请朝廷派兵清剿……
而这些奏折,丞相要么全当不知,要么敷衍了事。
他更在意,往天下搜寻美女,献给皇帝。还有便是为自己敛财,从国库里捞钱。
凌当归看了一夜,头疼欲裂,眼睛里的红血丝更明显了,好似充血。
天已经亮了。
宫中还点着灯,快被风吹灭了,细若游丝一般。
凌当归挑着一盏灯,一步一步走上高处的龙椅,身形有些晃荡。他放下灯烛,颤着坐了下来,双手放在金光闪闪的座位上,目光眺望,落在灰蒙蒙的远方。
那里山峦起伏,此时被雾气所遮。
凌当归闭上眼睛,浑噩繁复的思绪中,尽是离乱的苍生。
他心中渐渐下了一个决定。
他废了丞相和一众奸臣,解散了后宫,打压了作乱犯上的太监,将被贬谪的前丞相谭平等人召回京中,提拔闫庚、崔醒等人,辅佐朝政。派闫庚前往宛州对抗许军,此外严加训练京兵,毫无懈怠。
再度坐在这龙椅上,还是这样的一个清晨。
凌当归还是头疼得要死。
“滴滴——滴滴!警告,宿主在破坏剧情——警告!”
凌当归看着眼前屏幕上扣除的积分,与全部的积分。
原来是积分,这个数值,距离目标,真是一步之遥啊。
他或许漠视朝政,讽刺忠臣,亲近小人,大概也很容易达成任务吧。只是,只是……凌当归现在要放弃了。
他想了好久。
但求问心无愧。
他不想重生后,睁眼闭眼都是绝望凄惨的百姓与漠然高坐享受的自己。
那样的话,重生活着了,他要自责要怨恨自己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
“严重警告,严重警告!请宿主注意,尾声剧情为最关键剧情,不可改变其走向,若有违反,作为处罚,将清除宿主全部积分……请宿主注意!”
凌当归的手放在心口处。
“处罚机制触发,滴滴,请注意——倒计时,三——二——一……”
凌当归猛地吐了口血。
五脏六腑的丝丝缕缕的疼,浸透他全身,他好像眼睁睁看着那些他辛辛苦苦积攒的积分一点一点后退消失,最后归为零。
他当然也可以再积攒积分。
可难于上青天了。
这也意味着,他的任务终将失败,死则灵魂消散,再无生的可能。
凌当归缓了许久,归于平静,拿起朱笔,继续批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