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风城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攻陷了,因地理位置不甚重要,故而许国派来把守的官兵并不多。
几人分开入城,又各自易容,跟在流民百姓身后,很轻易地就糊弄过了守卫,入了城。
此时寒冬,凌当归等人刚一入城,就飘起了雪,没过多久,雪越下越大,竟变成了纷纷扬扬喷薄猛烈之势,从天际狠狠地砸了下来。
凌当归手指泛红泛痒,他没忍住挠了一下,指节处好几个冻疮又红又肿。
寒冬腊月里被流放,穿着单薄的衣裳、戴着镣铐行走在崎岖漫长的三千里路途中,凌当归生了冻疮,落了病根,每年冬天都会发作。
只是眼下落在异地,小命都不保,至于冻疮他更不当回事了。
凌当归又挠了挠头,身侧忽然响起声音。
“殿下,涂些吧。”
闫庚不知从哪取出了冻疮膏,递给凌当归。
凌当归愣了愣,“你……随身带这个?”
闫庚点头,脸颊被雪冻得通红。
“谢谢,咱们还真算是患难与共了。”凌当归笑了笑,说了句玩笑,在手指处抹了乳白色的冻疮膏,雪里一阵清香。
闫庚张了张唇,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凌当归。
凌当归不察觉,他一路走累了,头也被寒风吹得疼痛不已,毫无嫌弃,坐在聚集了好一堆落魄乞丐流民的墙角下,借破碎的布棚子挡雪,看着周遭来来往往。
扬风城是笼郡下的一个小城,凌当归不曾来过这里,但在宜国地理志上读到过,说这地方名气虽不大,可有山有水,风景清幽,百姓生活富饶,当地有小仙境之称。
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如今这里,在战争的倾轧下,仙境沦为地狱,处处烽火狼烟,断壁残垣,早不见山水之灵秀清润。
风吹得雪扑面而来,如同被冰霜裹挟。
凌当归听得闷重的兵器声,与四面八方或大或小的哀嚎哭诉声。
“救救我……救救我吧,好饿好冷……”
躺在雪地里的中年男子,向着路过的行人伸出手,枯槁如同冬季树枝的手,白骨一样的手。
没有人理会他。
他被冻得浑身都蜷缩在一起,裸露在外的脚踝红得像炭火。
凌当归静静地看着他,看他一点一点失去生机,最终那只颤抖着的手怦然坠落,他被埋在了大雪里。
在悄无声息离开人世的男人旁边不远处,一个跪在雪地里的女孩不停地磕头,额头破了口子,血流得到处都是,雪也被染红了,她恍若不知,重复地哭着道:“求您行行好,我娘亲已经死了三天了却没钱下葬,求您行行好,施舍一块棺材让我葬了她吧……”
来来往往的人中也有穿丝绸的,驻足将女孩看了又看,眼神尤为挑剔,最终给了一卷草席,将女孩死去的娘亲裹了带走,那脸已经灰青至极。
哀哀哭声中,女孩摔倒在雪地里,泪水与血混合在一起。
她被商贾富豪的手下粗暴地拖走,拖了一条血印记。
“娘……”
女孩泪水涟涟,伸手向着被带走的草席。
本是骇人的场景,可在这里看来,却没什么异常。因为处处是脏污与血迹。甚至还可看见裸露在树下的白骨,凶恶的野狗在啃咬残骸。
前方聚围在一起的难民们因为施的粥太少,与小吏吵嚷了起来,很快官兵带着刀剑赶来,没有片刻迟疑,拔刀砍死了百姓们,血溅白粥,这下归于平静,无人再敢言语。
凌当归打了个哆嗦,往后靠了靠,贴在墙壁上,又被冻得一抖。他垂着眼眸,一言不发地看着。
“又下雪了,不知道又要冻死多少人?”
而这边,离他不远的小民百姓们唉声叹气说着话,夹杂着崩溃的抽泣声,在唤着爹娘或是兄长姐妹。
恰在此时,官兵拖着一个又一个裹着草席的尸体,从他们眼前经过。
凌当归看过去,那些尸体被冻僵了,脸上还残留着雪块,还有些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的。凌当归心脏如被针刺,不敢直视。
凌当归的手指死死地掐着掌心,身体越冷,心脏就越是汩汩冒着酸楚。
他扶着墙壁起身。
“陛……公子?”
闫庚和崔醒困惑。
凌当归没看他们,只道:“我去那边瞧瞧,很快就回来,不必跟着我。”
闫庚和风絮不放心,暗中跟着。
他随着士兵搬运尸体的反方向过去,绕了一段颠簸的路,停在眼前,瞳孔骤然一缩,干裂的嘴唇翕张着,愣在原地。
只见大街上,堆满了人,浓烈的死气盖过了风雪。
有些是被冻死的,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死于战火。甚至冰冷的河水里,漂浮着数不尽的尸体,被泡得肿胀难看。
总归,他们都死了。
凌当归浑浑噩噩地回了墙角,蹲在雪地里,整个人好似在放空,只是双手紧紧地护着自己。
落雪如落雨,冷意森森。
凌当归湿了衣衫,仰着头,脸颊冰凉。
“喂……你们过来躲躲吧。”
一旁的百姓看不下去,唤他们过来躲雪。
像一下子窜到高处,凌当归的耳畔被堵塞,听不清周遭的声音,愣了好一会,在对方的好几声催促中才慢吞吞地挪了过去。一群人挤在一起,聚集起了一些暖气。
“多谢。”凌当归低声道。
有一人问道:“我看你们好像也是别处来的吧?”
“是……”凌当归顿了下,“从弘都逃出来的。”
有人抹眼泪:“弘都也沦陷了吗?我女儿随夫嫁到了弘都,怕是……”
凌当归点了点头,看着说话人狼狈的长胡子,木木地重复道:“弘都被攻下了。”
有人问:“那你们怎么不往宛州逃啊?我们这扬风城早就成了许国领地,你们也都看到了吧,哎,饱受屈辱啊……”
凌当归沉默片刻,道:“不通处境,一路摸瞎,随着人群到了这里。或许逃到哪里都一样, 即便是清都,又能逃多久?”
众人纷纷沉默,后来不知谁先叹了一声,颤抖着说:“不祥之兆啊。宜国该不会要……亡国吧……”
最后那三个字轻得像风。
凌当归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从皇上继位时,就是不祥之兆啊。我们宜国为何偏偏几代昏君,他们奢靡享乐,我们就风餐露宿,饿死街头……”
“嘘!你不要命了?”
“扬风城都破了,被许国攻占了,忠君爱国有何用?谁又在意我们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