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周落向学校请假回家。
理由是亲人离世。
她按照方毅山给的地址,来到m城。
世事很是奇怪,兜兜转转,她又回到这个城市。
从火车上下来,打的到纸片上写的小区。
路上,眼角余光里飞掠不尽的绿意。
十月下旬,东部沿海城市气温怡人,植被常青。
少年站在小区正门保安处的屋檐下,此处车辆拦截,出租车不允许进入。
周落甫一下车,齐卿上前闷闷地喊了声:“姐。”
他默默地将她的行李拿过,说:“妈妈在家里等你。”
周落有些恍惚。
好像只是去了一次远方、做了一场梦。
她回来,一切如常,没有任何改变。
“舅舅……是今天下午火化……”
少年拎着她的行李,低声说,“姐,下午你也要去殡仪馆……”
她站定在原地。
齐卿回头。
树荫下,不知的影子在她身上飘摇。
周落盯着自己脚尖,想起一些事。
两天前,方毅山死了。
是跳楼自杀。
被发现时,他手中紧攥的东西被风吹得飘落在身边。
那是一张张奖状,是他从成为警察后,迄今为止所得的全部荣誉。
他选择在所谓的表彰前就结束自己这一生。
韩徽告诉她,方毅山失踪那段时间,是被金三角地区某个武装分子关押在地牢中,在这期间,他被迫吸毒,从而染上毒瘾。
对于一位缉毒警察而言,这意味着人生已被判上死刑。
每每发作忍不住瘾,尝了一口,无止境的痛苦与道德的拷问将人逼上绝路。
假如是位普通人,那他大可不顾所有,只管眼前欢愉。
但方毅山是位警察,身处缉毒第一线。
他明白他的每一次产生的念头、每一口中,背后是无数兄弟们咬牙含着血泪的眼。
他也最清楚,这一路多艰难。
这世界不是没有黑暗,只是他们拼尽全力将黑暗挡在许多人看不见的地方。1
抵抗不了身心巨大的瘾,方毅山也清楚长时间的毒品浸淫,哪怕是再久的强制戒毒,复吸率也非常大。
如果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不想再麻烦任何人。
干一行,爱一行,既然如此那就爱到底。
逞论他也不愿意到地底下没脸见其他的兄弟们。
所以方毅山选择自杀。
周落听完后,从韩徽手中接过方毅山的奖状,有几张上有暗红的血迹。她手指抚过那上面年轻时代的舅舅。
心底和他轻轻道别。
遗体被韩徽派人提前送到m城殡仪馆。
火化前的一刻,周落站在他右侧,她母亲站在他左侧。
他就像睡着了,神态安然。
周落张嘴,没出声:我会听您话的,陪在妈妈旁边。
紧接着,方毅山被推入门后火化。
她抬头和她对视一眼。
两人离开殡仪馆时,天在下雨。
这个女人递给她一把伞,什么也不说地跑开了。
周落莫名想起几年前的那个雨夜。
她说她没有这样的女儿,让她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再叫她妈妈。
可现在……
齐卿对她说,两年前,这两人好不容易离婚了,她争取到机会,法庭将他判给了母亲一方,但事后,她第一句话是――
走,我们去接你姐姐。
……
同样的一周后。
韩珉还待在陇城,他陪着韩徽将这次缉毒事件处理完毕后,再回香港。
莫邵、谢弋等一干人被收监。
他站在角落里听他们的审问。
几个莫邵的手下在细细地交代所有的事情,包括迫害周落的过程,和谢弋说的完全吻合。而韩珉在车上吸海洛因的事,也就此被韩徽知道。
那人下去后,韩徽支开旁人,看向角落里的韩珉。
烟雾缭绕。
一丝光透入,在他金丝眼镜框上折射出一道反光。
漂亮的锋芒,极衬他这几日冷冽阴郁的眉眼。
韩徽质问他,余音回荡。
韩珉不紧不慢抽完,指间松开,烟头无声落地。
他给他两个字:“没瘾。”
韩徽公事公办地说了,大意是他要被强制戒毒,且这件事,他会秘密告诉老爷子。
吸毒的人的话,怎么能信呢?
他们一个个都是天生的、擅长表演的戏子,他们满口谎言,是典型的欺诈型人格。
韩珉没说什么。
他们爱怎么处理是他们的事。
这个世界,也是他们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个进来的是罗成。
尽管罗成一年多前已被收监,但他也与莫邵等人密切相关。
韩徽审讯完毕后。
罗成忽地看向角落里烟雾后的韩珉。
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宁静的热带雨林午后。
那天他在西双版纳身负重伤,极需要医生,这个男人被他两名手下强制押上来,说他就是医生。
枪抵在他后脑勺。
韩珉被迫给他缝合伤口,手法娴熟有条不紊。
温和无害的医生,他的双手是用以救人。谁能想到背后的局是他在操控?
所有人,都陷入这场局中,成为他的棋子。
罗成向他问候:“韩医生,好久不见。”
韩珉慢慢抬眉,没回。
“说起来,你还要谢谢我……要不是我为了查方毅山,周落就不会被拐,要不是我让你去那个村子――现在想想……”
“难道不是我一手促成了你和周落吗?”
罗成踏出门前,对外头的阳光眯起眼睛。
他开口说:“你们的感情,不就和我们一样,开端就是脏的、不干净的……”
烟灰落地。
簌簌的。
……
火化完方毅山的第二天,周落发烧了。
她躺在床上。有一双手掀开了她的衣服。
床边站着一个带口罩的男人。
他的眼睛很漂亮,神态专注。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她胯骨处的燕子,指腹轻轻地刮过。
她背嵴生寒。
温柔带来的,是战栗。
他说:“洗掉它。”
周落想逃,身体却动弹不得。
她看着他手中的激光笔向她的燕子靠近,她抬头看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口罩没了。
这个男人,是韩珉。
他神情澹漠,“洗掉它。”
她摇头。
这只燕子是你,不可以洗。
他重复:“洗掉它。”
我不准你洗它,除非你杀了我。
他俯身,冰冷的手抚摸她脸颊,温柔吐出:“洗掉它。”
“把所有的都忘了……”
心脏骤紧,窒息感没顶而来。
睁眼,她从梦中惊醒,大口呼吸。
撩起睡衣一看,燕子还在。
她抚摸它,想起刺青店师傅说的话。
“……如果他没纹,那你就是永恒的等待,如果……他死了,那你身上的这只,就是图在命已无……”
“刺青……当它有意义时,它就是活体,是命。”
是命。
……
……
……
四年后。
年尾十二月的最后一日,韩家家宴。
深冬,但香港没有雪,终年气候温和。
开宴时,席上缺一人。
坐正中的老爷子搁下筷子,似有怒意,“韩珉那小子还没回来?”
韩老太太是个温和宽善的。
她夹了筷菜放老伴碗里,说:“医生,忙也正常。”
席上几个小辈纷纷附和。
老爷子吃了口什么,咀嚼,“谁让他当医生,累死累活,能挣多少?”
老太太笑眯眯:“孙子喜欢呗,挣多少我们还在意?”
老爷子面色缓和,伸筷子招呼着吃。
大家心下松口气。
果然,老爷子脾气急、爆,也就老太太能治。
饭后,韩慎回部队,韩徽被留下陪老爷子唠嗑。
他们在水榭亭台里喝茶下棋。
老爷子问:“你说,我们下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那小子?”
韩徽迟疑地放下一粒白子。
“爸,我在想……我们当初做的,真的是对的吗?”
老爷子扫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四年前,您对我说,利用周落让韩珉放下杀念,她也确实做到了,韩珉最终也没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是他现在……”
他放回白子。
“您还记得先前那事?韩珉吸毒的事……”
四年前的午后。
富有经验的戒毒师结合几个月的观察和资料,对韩徽和韩老先生给出结论――
韩珉确实吸了海洛因。
韩珉也确实没成瘾。
他对这个情况作出两点解释。
一,韩珉是第一次吸食海洛因。
大多数人吸毒,由于身体机制的保护,首次吸毒后成瘾的现象较少见,往往是第二次复吸,导致了往后的万劫不复。
二,韩珉初次吸食海洛因那天的痛苦比海洛因本身为他带来的亢奋与快乐还要巨大,甚至盖过了所有欢愉。
可以说,他那天精神与身体多亢奋、愉悦,他的痛苦就是叠加其上数十倍。
他失去周落的痛苦,胜过所有。
他有多深爱,痛苦就有多深刻。
所以他没有成瘾。
心瘾、生理瘾,完全没有。
而这原因是建立在他巨大的痛苦之上。
自韩珉父母离世后,他就很少和家人交流。韩徽也无法想象,究竟要多痛苦,连海洛因也无法抚慰他,再强烈的欢愉都掩盖不了那种彻骨深刻的痛苦?
有人做过快感实验,满分十分。
性与美食是一分,毒品是十分。
而毒品之王海洛因,跨越所有,是11。
所以是怎样的痛苦,可以直覆这世上最强烈的快感?
两厢沉默。
韩老太太上前换茶。
韩老爷子哼了声:“再说吧……”
深夜十一点五十五。
韩珉做完今年最后一台手术。
这时间是赶不回韩家了。
脱下手术服、口罩、手套等物,他回到科室,几个值班医生和护士在吃饭。他们笑着请他过来一起,说就算是过新年了。
他没有深夜吃东西的习惯,婉拒了。
午夜回到公寓住所,他没有急着开灯。
听说,这种时刻容易撞见鬼。
他又是医生,料理那些阴阳之间的事情,会不会比较容易碰见鬼?
如果能撞到,他能不能托它找一找她。
过了几秒,他哂笑。
洗漱后睡觉。
一向无梦的韩珉,这回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四年前。
十九岁的周落红裙妖媚,站在椅子上,醉酒,靠在他怀里。
“我想起来,你第一次给我处理脸上的伤,和现在有点像,又温柔又认真……虽然先前每次和你说话,你都冷冰冰的……”
他只望着她,不说话。
“虽然你说,你学医也不是喜欢……但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当医生……
我还是想,看你穿白大褂……在医院里……就戴个口罩,露出眼睛和眉毛,都非常好看……我呢,一下子就能认出你……”
他弯唇。
我现在一直待在医院,每天穿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眼睛和眉毛,就等你认出我。
“你可能会很忙……但是你做手术很厉害……好多人都被你救了……然后过来和我说你好厉害……我会觉得很骄傲……救死扶伤很伟大……韩珉……你天生就适合掌管生死……”
他想起这些年,这样的景象几乎每天上演,但她不知道。
不是可能,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很多人都和我说过这些话。
但是只有你对我说,我才感到高兴。
“他们的生死……我的生死……嗯……你还是当医生比较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定定地望着她。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韩珉垂眸。
可为什么我救了那么多人的命,都换不回来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