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虹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一下扑击，巨大的口器距离手臂仅有一线之遥。

“闭上眼睛，不要看！”

他对背上不住尖叫的妹妹厉声喝到。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荆虹噔噔噔冲上阁楼，将堆积如山的陈年旧物纷纷踢倒，锅碗瓢盆共没用的旧纺车、破纱窗一起哗啦啦铺满整座楼梯。阁楼中央架着一架梯子，母亲已经上到了半中间。姐姐荆霓正蹲在屋顶的瓦片上，竭尽全力想要稳住那把老木梯，纵使它正吱吱嘎嘎地发出濒临崩溃的声响。

“快点，快点。”

荆虹连连催促。略一斜眼，只见楼下那只身体足有半人大小的大蜘蛛，正越过遍地崎岖向上冲来。它那八条黑亮的长

腿不断扎入支离的碎木当中，利如尖刺。

说是蜘蛛，更似怪物，只因荆虹也找不到更准确的形象来概括这样一头生物。它的身躯黑如碳墨，头胸部前疖子般的八只眼睛闪烁着幽幽碧光，齐齐盯着前方猎物，森森口器不断开合，内藏利刃。他又望向头顶，姐姐正在狭小的天窗上边长伸着双手：

“先把妹妹送上来！”

“好，接着！”

荆虹提着妹妹腰部向上使劲一抛。所幸妹妹荆霞身子骨瘦弱，荆霓双臂微沉，将她稳稳接了上去。荆虹随即向边上用力一跃，重重摔在一侧的壁板上，只觉背后有一阵劲风袭过，在姐姐的尖叫声中，通往屋顶的梯子被巨蛛的一记猛扑撞得粉碎。巨蛛一头扎进了角落处一堆木屑当中。

绝佳的机会。

荆虹一个转身迅速立起，抽出了腰间的军刀。这柄小刀是尚在千里之外服役的父亲于两年前回家时偷偷带回的，虽不长，却足够锋利、厚重，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荆虹纵身扑到巨蛛背上。他虽算不上体格健硕，却生就一副蛮力，身手矫健，死死地压住了巨蛛后半节身躯，并小心地避开那四对不停挥舞的螯腿。巨蛛死命挣扎，想要将人甩脱下地，但荆虹稳稳占据了它的上方。指甲抠在蛛壳凸起的棱角上，留下缕缕鲜血，但他仿佛察觉不到疼痛似的，奋然一刀戳下，却只在坚硬的黑色甲壳上凿出一个凹坑，掌中却沾了不少腐臭的粘液。

正如被称为“铜头铁尾豆腐腰”的狼——荆虹想起了父亲从前还在家时随口聊起的动物的习性，每一种动物都有各自的弱点，大多都位于躯干最纤细的地方。于是荆虹觑准了巨蛛两节身躯相连接的部位，再次狠狠刺了下去。

霎时间一种莫名凄厉的嘶鸣声充斥在整栋阁楼里。巨蛛的八条长腿都痛苦地扭成一团，一股腥臭的墨绿色体液自胸腹断口汩汩流出。

两刀，三刀，再是一刀，怪物凄厉的啸叫狠狠震慑着鼓膜。姐姐也在尖叫，母亲在颤抖，妹妹在哭泣。

荆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这样的怪物。除了大城里的学者外，还没人如此清楚一只蜘蛛的尊容如何，但那些研究者在办公室里鼓捣小蜘蛛时至少不用随时冒着生命的危险。荆虹惊觉此刻自己正如故事里与猛兽搏斗的勇者，只是对手却比熊狼虎豹阴森、恶心了许多。

不等巨蛛完全停止颤动，荆虹立即抽刀起身。楼下门口处涌入了更多花花绿绿的各式各样的巨蛛，有大到能在楼梯上踏出一个个破洞的，也有仅仅巴掌大小，正沿着房梁柱扶摇而上。

荆虹从天窗底下纵身一跃，快速攀上了屋顶。

天空灰沉沉的，预示着午后将有一场大雨。年仅六岁的小霞这时已止住了哭声，正被他的母亲搂坐在瓦上，背后衣服高高卷起，露出来三条狰狞的划痕，应该是被蛛腿刮破的。“可是妹妹要怎么下去呀？”姐姐在背后连问。

屋顶距地面约有五六米高。其他人当能安然跳下，但年幼的妹妹就不好说了。

“跳，我先下去接着。”荆虹一咬牙。

这时地面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荆家的，还活着就应一声！”

“都在！”荆虹和荆霓齐声应道。荆虹从屋檐边上探头望下，只见王铁匠和他的儿子正守在屋下，王铁匠赤裸上身，浑身尽是古铜色的筋肉，正挥舞着一把烧得红热的铁耙驱赶尾随而来的几只巨蛛。

“赶紧都跳下来，我能接着。”荆虹看见王铁匠的儿子不停朝上边挥手。他有着和父亲一样黝黑的面孔和敦实的身躯，“大家都在村子东口等着呐！”

“拜托了！”荆虹点头。他回头看向自己的亲人，“妈你和姐姐先下去，我带着妹妹一起下。”

妈妈显然是犹豫了一下。她还算年轻，还有的是力气，然而甫遭大难，也不免吓得心惊胆战。但她终于还是将怀中幼女交到儿子手中，语带颤抖：“一定要当心啊。”

母亲和姐姐很快跳下了屋顶。荆虹将妹妹的双臂紧紧箍在颈后，跟着跃下。由于只能用单手撑地，他在落地时重重倾向一边，但他迅速调整姿势，用半边背部承受住了下坠的冲击。

“还行吧？”王铁匠的儿子迅速将荆虹从地上拽起。“大娘好像扭到了脚，不过不用担心，我可以背着她。”

“王师傅，这些……这些东西，是怎么？”

“不要问。”王铁匠“呼”的一耙横扫过去将巨蛛尽数逼退，转身护在众人身前。“森林变了，现在先保命要紧。”

一行人稍作确认后，迅速向村东跑去。王铁匠手持铁耙在前方开道。

“那怪物现在在哪里？”荆虹强忍着左肩处的剧痛，一面朝王铁匠的儿子问道。

他还记得自己正午时分目睹到的天上黑影，它大开张双翼，盘旋在空中，拖着一条粗壮的长尾。好像流星坠地一般，飞龙猛地落到了村子中间，朝惊恐的村民们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叫。不久村西的山林中便成群结队地钻出黑色的巨蛛，它们浩浩荡荡，穿过田地，碾碎藩篱，扑向一切目所能及的人和活物。

“村北水田里，这会儿估计快把那头大水牛啃干净了吧，要抓紧了。”

风中满是腐味。周围房屋和篱笆墙后不断有金铁木石在轰然破碎，但还是难以掩盖不绝于耳的“叽叽”声，那是成群巨蛛尖矛般的长腿刺穿地面造成的轰响。牲畜临死前的悲鸣在云下沉闷的空气里回荡，如临群魔的盛宴。

至少村中的道路还算安全。跨过一座水塘，六人以最快速度穿过村子来到了东边村口。

向来宁静的林地上此时一派狼藉，许多树干被砍下来当做材料，枝叶落了满地。这里聚集了村里半数村民，他们有的瘫坐在地，抱头痛哭，有的抬头向天，喃喃自语；至于其余半数，却叫人不敢细想。两头黄牛被牢牢拴在树下，背后各自系着一辆临时搭建的篷车。

“荆家婆娘，后面还有人的没有？”

老村长蜷缩在篷车里，捏着烟斗的两手犹自不住颤抖，尤其当听到“没有”的答案后这抖动变得愈发剧烈起来。

“既然……差不多都在了……那就……要不再稍微等上一等？”

村长残缺的牙齿中间漏出的话语也是不断磕巴打结。他的脸上此时皱纹深陷，两只白得吓人的眼球不时瞟向两边，好似完全失却了往日的决断与神采。

“村长！”王铁匠急得几乎吼出声来，“再不走就……”后半句话却淹没于一片巨响。

在目不能见的彼端，龙仰天长嘶，惊得林中村民个个面无人色。

“好，好……走！”

再无任何异议。老人带着孩子纷纷坐上牛车，青壮劳力簇拥在周围，匆匆离开了这座世代居住的小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