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天空响起一声闷雷。须臾，暴雨当头洒下，在这夏天的尾梢浇得人们心头透凉。人们低头行走在林间小路，任凭雨

水打湿衣襟，淌遍全身。

“霞儿像是发烧了。”

荆霓注意到妈妈一直将手搭在妹妹额头，脸上流露着担忧地神色。荆霞也不哭闹，只是在母亲膝上沉沉昏睡，脸颊红得发烫。

荆霓用湿透的双手轻轻卷起妹妹衣物，却见背后三道伤痕已然高高肿起，局部成黑紫色，还有脓液流出。

“那些东西……不干净。”荆虹眉头紧皱。

“别用湿手碰那里。”妈妈用手指仔细地拭干荆霞背上的水渍，蓦地却在上边滴下了几点泪滴，“这可怎么办呀……”这个素来坚强的农村妇女不禁抽泣出声，手头什么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等着伤口腐化、溃烂！

这时牛车猛地一滞，前方传来几声马嘶。隔着密集的雨幕，荆虹隐约看见斜刺里冲出的几骑乘客。豆大的雨点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在马上挺拔的身姿。

“龙呢，龙在哪里？”

为首的乘客扯着嗓门连问了两边，待得到确定的答复后，立即一拍马缰，带领他的人朝村子方向飞驰过去，马蹄扬起大片泥水。一名乘客奔出数步后又勒马回转。

“你们自去猎龙，我有我的道路要行。”那人的声音响亮而又粗鲁，即使在大雨中也能听得分明。“奥兹保佑，你们是不是刚从飞龙脚下逃生？”他慢慢靠近牛车之间，于村民眼前跃下马背。

直到他走到身前，荆虹才发觉这是一个身材多么雄伟的壮汉，宛如一尊巨人。那满头披散的长须长发疏于修理，蜷曲虬结，好似一撮撮棕色茅草，覆盖在全身嵌满竹叶和浆果的蓑衣之上，几乎难以分辨；蓑叶下边罩着一件破旧的厚重法袍，袍角下摆及两边袖口磨得油腻发亮。

那人停在了荆虹等人身边，将头探入车中，伸出一只结满硬茧的粗糙的大手掀起荆霞背后衣服，红糟糟的大鼻子中不耐烦地喷吐鼻息。“哦……身受龙血污染，这可不妙。”他随即从他的法衣里面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荆霞身上，“敷于伤口可以延缓感染，能否自愈便全看奥兹那个混蛋是否庇护了。”

他大步穿梭于队伍各处，给其他罹患伤病的村民也提了相应的建议。待到他再次经过身边时，荆霓小声问道：“您是一位牧师吗？”

“我信奉大神奥兹及他的全部教义。”牧师大声宣布，须发都随着他说话而一起抖动。这时他直起身来退后两步，面对全体村民，“如果你们信得过我，那就跟着朝我来时的路过去，那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毒虫猛兽。如果你们信不过……”他将右手放在腰间，荆虹这才发现他那宽大的法袍下边还藏有一跟巨大的棍棒，像是祭祀用的法杖，“……那便只好各走各路。”

村民们面面相觑，记忆中被强迫遗忘的阴云再次笼罩在他们心头。

“我们打算去到乌岩山领主的地界，如果……”

“那么只需多绕行一天的路程，就可以确保安全。”牧师的语气不容置疑。

最终牛车还是缓缓调转方向，朝着牧师等众出现的方向慢慢驶去。那牧师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仿佛正带领一支朝圣的队伍，而非失魂落魄的难民，昂然行在队伍最前端。

“真是个怪人。”荆虹心想。他见姐姐正帮助母亲在妹妹的伤口涂上药膏，小霞此时不哭也不喊已经沉沉睡去，似乎暂时无碍，便径直跟到了人群前列牧师的马下。牧师端坐在马背上，法袍上下都漏出长棍两端，从形状质地猜想他的法杖显然十分沉重，须得专门束绳绑定于身后。荆虹很好奇这匹看着不算健壮的矮马居然没有被他那小山似的重量压垮。

“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就这样抛弃了你的朋友么？”

牧师转了几次身，终于看到了脚边的荆虹。在他看来我想必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可怜虫吧，荆虹不禁猜想。

“我来自东边的自由市坎泽乡，那些人只是在路上碰到的赏金猎人。”牧师的回应始终粗声粗气，口齿模糊，“……无信之徒！只是相互间方便照顾罢了。”

“奥兹真的是你信仰的神的名字吗？为什么称他为‘混蛋’？”

“哈！”牧师的笑声就像在耳边响起的一道惊雷，“我遵行奥兹的神谕快有四十年了，越来越能看透奥兹那张光荣的婊子脸下的混蛋本质……”他忽然大声擤起了鼻涕，随手擦在了一片树叶上。“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小子！”

牧师策马快行了几步，以示谈话终止。荆虹不得不讪讪回到家人身边。

天很快就晴了。暴雨止息，气温却没有立即回升，这是入秋的征兆。阳光将林地间的水潭照得闪闪发光。

“往前就是红带河，你们可以在那儿稍微休息一会儿。”

听到牧师的指示，每个人都是精神一振。红带河是一条源自乌岩山主峰上的大河，一直逆流而上便不会错失了目的地。

众人此时是在一条山脊中央缓缓上行，牛车前进地十分缓慢，不少老人孩子便只得下车慢慢步行。荆大娘的脚踝还是有些疼痛，便坐在车沿由荆霓替她按摩伤腿。荆霞则被交由哥哥抱着。

“大难不死，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哟。”

老村长狠抽着它的口袋烟。他似乎真正是烟不离身，一面惆怅地念叨着些什么话安慰边上的年轻人。虽然也没人听他说话，但至少有了人说话。大难中存活下来的人们终需走出往事的阴影。

背后隐隐响起了马蹄声。

一个黑衣汉子伏在马背上狼狈地朝车队直冲过来，胸前衣襟被撕开一条大缝。鲜血犹自从他破损的头皮里冒出，染红了半边脸。

“滚开！都滚开！”

黑衣汉子驰到车队近前时嘴里大喊。他骑着劣马从人们中间穿过，没有丝毫停顿。

牧师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赶紧散开！”他使劲控制着已经惊慌失措的坐骑，“不要走散了，当心上面！”他大吼着两个看似自相矛盾的命令。

飞龙自树林上方乍现，遮蔽了日光。人们还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便听得“啪”的一声巨响，两辆牛车已被一对铁翼碾成齑粉。飞龙长尾扫过，将许多还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的人类拦腰折断，身体化作血雨洒向天空。

刹那间，荆虹只觉世界都被染红了。母亲原本的位置此刻唯存一摊血水，姐姐被远远抛向空中，生死未卜。人们的尸体散落了一地，随处可见失去了亲人的幸者跪倒在地，如失魂魄。荆虹几乎感受不到心脏跳动，头脑剧痛顿失所想。所处已非人界，人界哪有这般的恐怖决绝！

牧师终于还是被抛下了马背。他在地上翻了一周迅速起身，抽出背后长棍直指龙首：

“奥兹神的名义。炸开！”

雷鸣般的巨响。飞龙如同挨了一记重击般向后倒去，喀喇喇压弯了一棵大树。牧师以同样的方法荡开了飞龙随后扫来的长尾。

爆鸣。一声，一声，接连两声。人们四散奔逃，只有那个牧师如一尊活动的巨像一样同飞龙搏斗，只是看上去越来越力不从心。

荆虹双目通红，紧握刀臂。他多想冲上去给予那只庞大的畜生致命一击，但臂间传来的轻轻颤抖重又换回了荆虹的心。荆霞软软地伏在哥哥肩头，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这时微微睁开她那美丽的眼睛，长睫毛下还带着一丝迷蒙。她疑惑地端详着几近绝望的兄长，轻轻唤了声：“哥？”

荆虹大声地抽噎了一下，快步逃离这非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