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两例都是在世俗看来十分离经叛道的年轻人的作为,他们的具体事迹后面会用很长篇幅来讲述。
那么问题来了:离经叛道,何为经,何为道?
一般来说,那就是圣灵教会本身,简称教会。
教会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人类的历史,有关它的记述天下间不知凡几,因此我也没必要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藻词上再添一瓦。只是我观察事物的视角与常人有所不同。精灵贤者的身份赋予我极大的权力,去窥知人们心底任何陈年秘辛。因此我认为应该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展开我独特的故事,才对得起我身上独一无二的能力与重任。
故事还是始于一个年轻人:
“……先知木鲁在荒野中向难民说教。后排的信徒看不到人群环绕中的先知,便禁不住大声呼喊起来。于是木鲁将手中荆杖在地上一顿,土地升起,将木鲁托到天日之巅,受万人瞻仰。‘人子啊,你们要团结起来,你们都要信仰圣灵!’他的声音响彻天地,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恶灵听说后,化作一条魔龙来到木鲁身前。它的身躯遮云蔽日,信徒见状都欲四散奔逃。于是木鲁起身与魔龙搏斗。信徒又渐渐团结到先知脚下。当日与月在脚下穿行七次,土地化为荒芜,魔龙终于承受不住木鲁的威势,逃回到它阴暗的洞里……
获胜的人们匍匐在木鲁脚下,要为先知立圣像。木鲁却严厉地责备他们:‘你们这些愚蠢、小视的人!挺起腰杆来,不要拜我,要拜圣灵!’
木鲁第一次向他的同胞们展现了可怖的怒火。难民虽然心里十分惧怕,还是追问道:‘那么圣灵像谁?’
‘圣灵无相。’
‘但总得有个形象呀。’难民争辩道,‘不拜圣灵,也拜先知。’于是木鲁的圣像还是被树立起来……”
幽暗的居室里一灯如豆,映照着一个男子端正、清瘦的脸庞。江枫独自在桌案前翻阅一本记述龙乱时代里人类先知木鲁的传记。这一类半文学半宗教性质的书籍一向不为教会所提倡,理由是“华丽的辞藻与修饰掩盖了真理的光芒”,倒也未遭禁止。一次偶然的机遇,江枫得到了一本《木鲁及诸先知传》,便偶尔在得空时翻阅几页。
地下密室里总是十分安静。江枫又翻过一页书纸,浑然忘却了时间流逝,直到房门“吱嘎”一声被人粗鲁地推开:
“主教大人都快要等不及了。每次都这样,一回房间就磨磨唧唧等人来催……喂,老是搞得这么暗,看得清东西么?”
从门外自顾自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她在门里一步处停住,眯着眼睛四处张望,显然生怕踢到了黑暗中什么物事。她的穿着与江枫几乎相同,一袭祭袍笼罩全身,漆黑如墨,若非手里举着火把,几乎便能与周遭黑暗完全相融。江枫慢慢回过头去。果不其然,她的领口大敞着,发髻挽地松松垮垮,袖口则被高高卷起,全无半点庄重肃穆。
“我记得应该多次提醒过你要随时保持合适的仪态。”
江枫合上书自桌前起身。这个女人叫做金栀,同为自幼被教会领养长大,最后成为执行者的孤儿,江枫与她向来熟识,还共同执行过不少任务,只是对她那大大咧咧的作风略感不喜。不过显然,在金栀眼里,江枫也只是个小自己几岁,却总是装模作样、故作高深的小弟弟罢了。
穿过两道黑暗、狭长的走廊,他们来到了一扇结实的大铁门前。金栀掏出钥匙,当啷一声打开了门上缠绕着锁链的锈迹斑斑的粗铜锁,进入到地牢。
同在地底,牢中空气与江枫干净的卧室远远不同,不仅沉闷地令人难以忍受,还混杂着浓重的排泄物及诸般秽物的恶臭。昏红的火光照亮了铁门边的几个犯人,还有更多喘息与呻吟在其后的黑暗中响起。这里往往有三四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男犯和女犯分处两边,仅有茅草铺地,不同颜色气味的屎尿都在一个木桶里打转。这里的犯人形形色色,从年轻到年老,从肌肤细白的女学生到满身癞疮的流浪汉,都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牢服。他们个个目光呆滞,脸色灰败,显然都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能被关押到这地下牢房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被圣灵教会认定亵渎、背离了神明,即使与普通的犯人关在一起也会带来极大危害的人。
看到金栀和江枫从过道中走过,一个青年女子猛地从地上跳起,几乎整个贴到了门上,十指紧紧扣住铁栏。她的脸色惨白,肌肤毫无血色,一双形状姣好的眼睛却像死鱼一样突出眼眶。
“求求你,你们抓错了,我没有跟着他们一起……求求你,放我走吧!求求你……”
她对着两位神职人员哀求道,语气中透着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金栀随手从墙上抓起一根鞭子,凌空画了个圈,带出咻咻的风声。
“少废话!被抓了还敢……”
挥舞的手臂停在空中。江枫紧紧擎住她的臂膊,对她摇了摇头,把夺走的鞭子挂回了原处。
“罪与赦无须自言,全知之神自有判决,有罪之人须得忏悔,无罪之人只须祈祷。”
说出这番话后,江枫拖着金栀快步离开了地牢。
再次穿过一段长走廊,登上回旋向上的楼梯,两人便从一扇暗门后回到了圣殿。耳边隐隐传来圣殿外的呼声。
此刻天已全黑,金碧辉煌的正殿里面只有几个低等牧师和义工在做些扫除工作,其他人显然都被安排到了广场上。圣殿主教与石示珞副主教一道站在圣殿门口,周围除了他们的助祭、诵经员外还围着几个神穿华服的贵族。贵族们极力摆出一副严肃态度,时不时交头接耳几句,更多时候则是冲两位主教微微点头,显然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
金栀将火把在脚下的香盆中按灭,轻触江枫的衣袖。他们悄无声息地站到副主教两边身后,而眼前正自不绝口地夸夸其谈的一个腰背肥壮的中年贵族,这时一斜眼看到石示珞副主教身后多了一个面容精致的年轻女子,双眼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慈爱的神与他忠实的仆人们会记得伯爵为圣殿做出的贡献。”圣殿主教对那位贵族微微颔首。“伯爵的烦恼就是教会的烦恼,也是教会的义务。”他抖了抖衣袖,将两只红润肥胖的手掌拢在身前。这意思很明显,贵族立刻识相地为让开了道路。
老主教今天穿着那件神秘又尊贵的紫金法袍,保养良好的如瀑银须穿过黑色披肩垂在胸前,更显得宝相庄严,这就与副主教那副凄苦的面相形成了鲜明对比。相较之下,石示珞副主教身形过于高瘦,且脸色枯黄,几近灰败,再配上他那万古不变的愁容,也难怪贵族们往往更愿意与圣殿主教而非副主教攀谈,尽管他们在神职位阶上完全平等。
看到两位主教终于肯现身时,广场上的吵嚷声终于达到了顶峰。人们在台阶下推来挤去,大声呼喊着什么,每一个声音都试图要改过其他所有的声音。
这时,圣殿的钟声敲响。人们纷纷抬头望向殿门,就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精灵在人群中施了一个禁言术,所有人都不言语了。古拙的钟声在殿堂中轰轰回响,同时传来远处无数小教堂或高或低的和鸣,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
圣殿主教率尔而出,登上广场中的讲坛,其他人则呈一字排列在身后。
此时正值秋季。凉风夹杂着些微雨丝,漫无目的地穿行于五王城的低缓双丘之间。黑夜中,从东丘的圣殿山上无法望见西面丘顶的王宫,但见广场四周炭火熊熊,阶下人头攒动。教团骑士持戟昂然立于其间,森森银甲划分出一带庄重、肃穆的氛围。
“赞颂奥兹,全知全德的神明,以他奇妙的伟力护佑着我们。”
老主教的嗓音并不洪亮,倒不如说,由于年老已颇显衰颓,然而聚集在台下的黑压压一大片信徒教众顿时鸦雀无声。从江枫的角度,他甚至能看见前排一个裹着黑纱的老妇人,在火光的映照之中,她的两手紧紧合于胸前,眼角已然泛出亮晶晶的泪花。
“今时今处,一万万信众共集于此,一万万善性共仰圣灵……”
老主教以他独特的沙哑声调开始了布道。不一会儿金栀悄悄碰了碰江枫的手背。
“呲。”
由于身处广场中央的显眼位置,她不得不抿住嘴唇,以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小声说话:
“左边第六、第七两座火盆中间……那个穿黑斗篷、黑兜帽……在拿拐杖的老头身边……看见没有?”
江枫顺着提示慢慢找去。
“看到了。”他以同样的方式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