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王后是一团愤怒的旋风,所到之处总有事物在她脚下化作齑粉。
哐啷!哐啷啷啷啷!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敢在我的纯净无瑕的家里藏匿这么多该死的灵魂术士的杰作!”
王后怒气愈盛。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块巨大龙莹晶石正不停变换着斑斓的色彩。龙莹石形成于巨龙巢穴,平时是彷如奶酪的微微乳白色,却能随着龙的心情起伏转变色彩。前世的冒险者以及屠龙勇士常常根据洞口的龙莹石颜色判断龙**部的情状,后来被灵魂学者发现可用以探测一切活性的灵力灵气。
王后凭着曾经灵魂学者的研究成果,在公主房中大发雷霆:
“到处都是!圣灵赐予我们魂魄,全被你们这等卑鄙邪祟作法玷污。”哐啷啷,挂钟、手镜、手链乃至窗帘全都无一幸免。“只要我高乔还在你们莱氏家中一日,就绝不容许出现这些不洁之物。你这个私生女!”
私生女,哼,说得太好了。莱茵独自站在房门之外抱着双臂,冷漠地注视着一切,仿佛只是个无关之人。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公主的内心里面毫无怨恨,也无愤怒,也无波澜,只是要把眼前景象映刻在心里。她身后还围着厚厚一大圈看客,大部分是前来看好戏的,各各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里有好多人,但是莱茵认为她只是孤身一人。王后的侍女,王后的卫兵,王后的厨子,王后的太监,尽管嘲笑吧,趁我还站在你们眼皮底下的时候,尽管嘲笑好了。
莱茵缩了缩脖子,心里想到。真奇怪,以前的我可不是这样子的,而是大吵大闹,直到莱恩或者父王他们中的一人出现。
接下来是八音盒。
王后的照妖镜移到了一个白色的小盒子上方,立即焕发出蓝莹莹的光芒。尽管看起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它却是莱茵过十二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生日礼物。“转动底座,将手托在这个凸出的月亮银盘上,然后输入一点点灵力,你就能听到心里最想听到的乐声。”莱茵至今还记得赠送她八音盒的那个老术士的音容笑貌,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她还记得他颌下故意蓄起的一绺可爱的短短髭须。不同于卢询学士的如练长须使人当即肃然起敬,那个满面春风的小老头毫无长者的架子,仿佛一个七十多岁的大孩子。
“一下子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或者你想听些从没听到过的,那便可在脑海之中随意畅想星辰大海,幽密森林,秋日午后的暖风拂过稻田,或者一座静静沉没的精灵遗迹,这八音盒都能在给你忠实地反映出来。”老术士将小宝盒捧到莱茵小小的手掌心里,它里面神秘的机关还在叮叮咚咚奏着欢快的乐曲。
王后抓起小盒子狠狠摔在地上,华婆婆随即补上重重一锤,支离破碎,只剩一地毫无生命的碎金属片和玻璃渣。
鼻子一酸,莱茵再也没有勇气强撑着看下去了。“都让开!”她低声一喝,等着看客组成的人墙慢吞吞让出一条通道,立刻大步逃离了相伴多年的温馨卧房。
“莱茵!你去干什么?回来,我命你回来……”
王后愤怒的吼叫声消失在广袤凌冽的霜天之下。她穿着真丝长衫,而我裹着厚厚的棉衣与狐裘。莱茵一面冲出内堡后面的小门,踏上扫除得十分干净的岩石山道,一面竭力想把王后可恶的身影从心底剜除出去。
鹰神双峰,傲视群峰。在西境贵族权能所及的广大土地上,在鹰窠堡以东的密密群山中,再没有一座山尖能够触及鹰神的羽翼,以及古老山民的古老信仰。每有烦心事,莱茵便习惯照着古人的习俗攀登鹰神峰巅,沐浴在高空冷冽的清流下,那些如棘草梗在心头的烦恼便能渐渐淡去。
山民向往天,又敬畏天,因此将这两座显得过于接近的山峰名为“鹰神”,寓神鹰振翅之意。莱茵记得山顶的悬崖上长有一块被称作“圣石”的大石,千万年的风霜消磨早使它遍体上下光滑无比。大石前的岩石地面上遍布着纵横的沟壑,据说那是虔诚的古民凭借一副副肉体生生跪叩出来的,以感谢茫茫昊天的守护与馈赠。
莱茵终于登上山顶,昔日人迹不绝的圣地在被他们莱氏霸占住山头之后也不得不复归宁静。
一丛紫色小花俏立岩上,俯视着上下天地。
远处,一轮红日沉在天边,一点一点,慢慢悠悠,好似要去偷吻身下宁静淡漠的白色山尖。
巨龙之峰岿然不动。它们无言地矗立在西方,隔断了天与地的界线,隔断了群山与大洋、人类与巨龙、金铁与魔法。它们巍巍高绝,耸入星海,百兽在这里止步,苍鹰于天底回转。那里是精灵与巨龙的故乡,是一切神秘的故乡。神秘曾在地上惊鸿一现又匆匆回转,只留给人类只言片语以供揣摩,却也足以使得多少智者皓首穷经,白了少年头。
高山之下,冰雪隐去,森林向山麓蔓延,江河在谷底流淌。一个一个山头在四周凸起,高高低低,一浪一浪,隐去了地平线;水流则专挑低处行走,弯弯曲曲,在大片大片或白或绿颜色的缝隙中画出一条条奇形怪状的碧蓝轨迹。
城堡里的狗儿也能这样。在白雪覆盖的野地里时,它们便专挑长有乔木的灌木丛,翘起后腿在那里撒尿,冒气的黄浊尿液一路融开积雪,在倾斜的山坡上面留下道道曲折的印记,莱茵心想。愤怒的云杉冷杉根根拔起,高瘦的箭头松在她脚下随风招摇。
这里才是我的家乡,耀眼的阳光和冷冽的空气,苍天之下,郁郁苍苍的树海满山遍野。
“小花啊小花,每天看着这样美丽的风景,你会感到厌倦和寂寞吗?”
“若你生在繁花紧簇的花园里,是否还能像现在这般孤芳自赏,凌风而舞?”
她的眼眸中映出两株小花芬芳的倩影。不知是紫色的野芳点亮了紫色的眼睛,还是少女脉脉含悲的眼神更衬得花朵楚楚可怜?
冷风习习。夕阳终于碰触到了山峰,它拉过一团半透的云彩想要遮住秀红的圆脸。莱茵紧了紧身上那件宽松的细绒长袍,里面犹存温室湿暖的香气。她想到了她的柔软的小床,不久前还从上面昏昏爬起,神色困倦,头脑混沌,但是立即就被讨厌的人打破了起床时的安详。
“茵茵,你怎么还在这里?”
是父王。莱睿王身披着一领纯白无瑕的雪貂袍子,正一步步地攀登通往鹰神峰巅的陡峭步道。
“晚饭就要做好了。今晚关士林学士,也就是你的师父,也会与我们共进晚餐。”一步一步,莱睿王终于走到女儿身边,与她共同眺望暮色笼罩的山野。“不冷吗,山风这么大?”
“不冷。”公主在长袍底下抱紧身体,“只是有些心事,想独自静一静。”
父王“嘿”地一笑:“我的小公主有了心事。”他笨拙地坐倒在女儿身边,伸手撂了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袍角,“那么能说给我听听吗?”
莱睿王从不轻易显露笑容,也鲜少花时间去单独陪伴某个子女,因为他是声名远播的西境之王,是日理万机的领主,是严酷的政客,也是一名学识渊博的学者。而现在,莱茵看着父王轻轻显出笑容,平凡地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我在想我的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父王,你从不在人前提起她来。”
“我以为你是知道的。”父王仍然保持笑容,“只要随便拿起一面镜子,你就知道你妈妈是怎样的人了。”他以玩笑话揭开这个对谁而言都显得过于沉重的话题。
“不,我不是想知道妈妈的面容。”而是她的心啊,“而是她是怎样的品格,怎样的习惯,她当初怎样认识了您,又为什么在诞下我和莱恩后撒手而逝。我甚至不知道妈妈叫什么,不知道她生于何方。我很想知道,父王,求求您现在就告诉了我把!”也许,虽然只是也许,以后便在没有这样宁静,这样心无旁骛的机会来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