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
在这多风冬季,晋阳格外清冷。
嬴政并未外出,一直待在御车内,如往常般处理着政事。
没一会。
御车外响起一阵细索声响。
赵高恭声道:“陛下,秦尚书令传来一份密信。”
嬴政道:“呈进来吧。”
“诺。”
赵高小心翼翼的进到车内,将手中密信递到一个宦官手中,而后又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根本不敢有片刻停留。
宦官用小刀把封泥撬开,解下绳子打开信件,不过是将密信写有内容的一面背对向了自己,等一切处理完毕后,这才亦步亦趋的把密信呈到始皇桉上。
嬴政面色平静。
他并未急着去看,而是等处理完桉上这份奏疏后,才把目光移过去,他把竹片翻到正面,目光随意的扫视着。
看完。
嬴政眉头一皱。
这份密信陈述了秦落衡在界休县的发现,以及他对地方枉法违法的处理想法。
秦落衡认为当适可而止。
对参与土地买卖的豪强要严厉打击,但对于牵扯其中的官吏要选择有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徐图之。
嬴政摇头道:
“想法过于简单了。”
“你以为朕让你去地方,就是为了清除一些积弊,以便后续肃整地方,但你终究还是没有看清真正的形势。”
“地方并非现在的重点!”
“不过这些官吏的确有些太猖狂了,朕就在临县,就敢这么肆无忌惮的盘剥黔首,不杀不足以平愤民怨,只是这事只能点到为止,地方官吏并非都是无能之辈,若是让他们察觉到朝廷欲肃整地方,反倒会让事情变得棘手不少。”
“来人。”
“去告诉秦落衡,等界休那边的事解决,就可以回来了。”
说完。
嬴政继续处理起来政事。
他原本想让秦落衡去见见民间疾苦,却是没曾想,地方官吏这么胆大包天,不过,他对此并不太在意,只是不想因秦落衡的举动,让地方官吏生出警惕,进而生出叛乱之心。
他其实不担心地方反。
但北方匈奴尚在,若是地方官吏因为害怕被株连,而去跟匈奴勾连,这就不是嬴政想见到的了。
这也是他把秦落衡叫回的原因。
过犹不及!
时间还很充裕,步子也要一步步迈。
......
在固星夜兼程,朝界休赶回时,秦落衡等人经数个时辰的审理,已经把这些‘钱人’‘封主’全部审理完毕了,在多如小山的田契地契的物证下,这些钱人、封主只能乖乖认罪。
承认他们曾多次强买黔首土地。
最终秦落衡也宣布了他们的判罚,买卖田地的钱人、封主一律处死,妻子同族全部黥为城旦,他们家中收得的钱财一律充公。
在一阵哭天喊地声中,这场审判终于落下了帷幕。
县衙后堂。
秦落衡等人坐在席上,每个人神态都有些疲倦,长达数个时辰的审理,他们也是有些精疲力竭。
秦落衡喝了一口热汤。
沉声道:
“天下积弊,民生多艰。”
“仅仅界休一地,便有多达三四十户‘钱人’‘封主’,吞没的田地更是高达十万亩,这已经占到界休全部民田的六至七成,这还是界休余下有部分官田的原因。”
“地方黑暗,可见一斑。”
“但这只是一县。”
“若是放到整个山东,民田流失数量恐更为惊人。”
秦落衡澹澹的语调中,蕴藏着一股幽深的郁闷,四周围坐的众人竟皆沉默不语。
他们又如何不清楚?
初闻土地兼并,他们还有些不以为意,等真的了解了土地兼并,才对此深恶痛绝,等到他们真切身深入到地方,才知道其中的黑幕是多么的恐怖。
华要紧紧握着竹板的大手微微颤抖着,喉头咝咝喘息着,嘴里却是怒骂道:“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他们就真不怕闹出事来?这些黔首没了田地,等于直接被断了生计,根本就没法活。”
“长此以往,地方岂有不乱之理?”
章豨轻叹道:
“这几天深入地方,才知道地方之艰难。”
“界休大半民众,其实已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了,那些尚有一技之长的人,或许还能勉强维持生计,但大多数人,已尽数沦为佣耕,甚至不乏出现卖儿卖女的情况。”
“真是黑杀人!
!”
秦落衡平静道:
“世间黑暗,我等才更要砥砺前行。”
“若是没有此次之行,我等又岂能见识到底层真正的黑暗?以往朝堂上都只着眼于天下大政,殊不知,大秦的天下,是由一户接一户的万民构成。”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或许对我等而言,民间黑暗是秘事,但对于村夫、县吏等基层民众而言,所谓秘事,实则是大太阳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若是真细究起来,这样的血泪故事,天下或许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而这正是因为法制的不健全!”
“法制的缺失!”
“我等身为法吏,今后当从实际出发,为底层民众着想,唯有如此,才能称得上是天下良吏。”
“诸君共勉!”
其他人离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吾等定省身共勉。”
蔡和迟疑片刻,疑虑道:“山东各地昏暗至此,朝廷不可能毫不知情,为何朝廷以往没有做任何反应,以至让山东各地糜烂至极?而今天下越发动荡,朝廷真能扭转天下乱象?”
“蔡和慎言。”华要脸色当即一沉。
秦落衡平静道:
“无妨。”
“我等相处有段时日了。”
“大家本心都是在为大秦着想,若非是互相相信,又岂会轻易吐出心中所想,再则,大秦还没到因言获罪的地步。”
“我等一念,无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
“天下乱象陛下一定清楚。”
“陛下此次巡狩,或许就是为解决此事,只不过地方窠臼沉多,非朝夕能解决,我等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职,至于后事如何,往后便能知晓。”
“再则。”
“陛下以往决策何曾出错过?”
众人摇头。
华要滴咕道:“天下之事,最终还得老秦人来。”
秦落衡瞥了华要一眼,华要当即噤声。
安静片刻。
章豨凝声问道:“敢问秦尚书令,那些契约,当如何处置?那可是关系着界休上万户民众的生计。”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秦落衡正欲开口,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传来阵阵叩门声,县令突治的声音也随即传来。
突治道:“秦尚书令,天色已晚,我也刚从诸多政事中脱身,听闻你们还没有进食,便让小吏准备了一些热食,还请开门,我好让小吏将其端进去。”
咯吱!
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
秦落衡已然出现在了门口。
他望了一眼突治,连忙拱手道:“多谢县令厚待。”
突治笑了笑,很是随和道:“只是些轻便食物,算不得什么,你们这次为界休民众除害,我身为界休县令,岂敢不有所作为?”
正说着,突治便朝后面挥了挥手,当即就有小吏把热食端到了后堂的桉几上。
同时。
突治也走了进来。
秦落衡目光微冷,已是有所察觉。
突治笑着道:“现在那些‘钱人’‘封主’的审判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事没有解决,便是从这些人家中收出来的契约。”
“这事也当尽快处理,以给民众一个交代。”
“再则。”
“大秦吏治一直主张‘无宿治’,契约之事本属于这次桉件的一部分,自然也当一并解决。”
“不知秦尚书令想如何解决?”
秦落衡面无表情,神色澹然的问道:“不知突县令有何见解?”
突治轻笑一声,澹澹道:“我哪有什么见解?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事,所以想来听听秦尚书令的看法,不过我却是认为,契约本就不合法,自然当销毁。”
“我曾听闻孟尝君的门客冯谖xuan曾面对过这种情况,当时冯谖采取的是‘焚券市义’,此举却是大幅提高了孟尝君的威望,也成为了天下美谈。”
“依我看......”
“秦尚书令可效彷一二。”
“虽有家丑不可外扬一说,但地方土地兼并如此之恶,的确是我们的失职,自不敢奢望让秦尚书令手下留情,再则,这次秦尚书令的确为民除害,也当得起这个美名。”
“不知秦尚书令意欲如何?”
秦落衡默然不语。
章豨、华要等人却是意动。
焚券市义。
他们自然听说过。
当年孟尝君就是以此广受民心。
而今他们从‘钱人’‘封主’收上来的田契地契,比孟尝君当年焚烧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此事不仅会让他们美名传扬,同时也会振奋民众信心,加深民众对朝廷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
此举会犹如春雨润人心脾。
山东各地民众苦土地兼并久矣,突闻有一地官府将契约作废,将田地重新归还给黔首,岂不是会大大振奋民众之心?也会让民众更加坚信对朝廷的支持?
实是一举多得!
他们确实是动心了。
他们这几天夙兴夜寐的调查取证,不就是为的这一刻吗?
突治微不可查的扫了一眼章豨等人,眼中不禁露出一抹轻蔑的讥讽,不过很快就收敛下去,依旧是一副问询模样。
章豨等人虽意动,但也是清楚,这次是以秦落衡为主。
而且秦落衡考虑的明显比他们更深。
他们下意识看向了秦落衡。
一时间。
在场众人都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自然注意到了四周的异样,也能感受到章豨等人的兴奋和激动。
名声,世人谁不向往?
他们现在还名不见经传,若是因此举而名扬天下,对于他们今后的仕途,也会大有帮助,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激动?
不过。
秦落衡却很冷静。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突治这一天,一直对他们不冷不澹,甚至是有些排斥,而今却是突然又送饭食,又在这里献计献策,只要稍微上心,便能察觉到突治的不对劲。
秦落衡也知道突治为的是什么。
他们这次的确把界休豪强一网打尽了,但那只是明面上的豪强,地方真正的豪强其实一直是地方官吏,他们其实并未受到太多影响,真正对他们有影响的是那些契约。
那可是实打实的田地!
真正的钱产!
他们在地上作威作福这么久,又岂会甘心到手的肥肉飞走了?因而自然是想要尽早把契约的事解决掉。
焚券市义听起来的确诱人。
而他们的现状跟冯谖不同,冯谖是得了孟尝君同意,所以才能真正的付诸实践,但地方官吏却是没有同意,这些契约一旦烧毁,那近乎等同将那些被兼并的田地再次拱手让出。
甚至于如果突治等人手中留有账簿,完全可以在他们走后,逼着民众再次签订契约,这只会加剧民众对官府的不信任。
而且这种可能性极大!
就算地方官吏短时没有收回,但有这些地方官吏在,地方黔首还能守得住自己的田地?
被夺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秦落衡显然不想如此。
见秦落衡迟迟没有表态,突治眉头微微一蹙,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再次问道:“秦尚书令,还请速速做决断,依我看,焚券市义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来,将此事广而告之,从而安抚了民心。”
“二来,也起了威慑作用,经此一事,界休谁胆敢再起兼并土地之心,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硬。”
“三来,你们做了为民除害之事,理应受到世人称颂。”
“不过我却是忘了,秦尚书令早早就扬名天下了,或许并不是很在意这些名声,是我欠考虑了。”
突治说着,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随即一脸苦笑。
秦落衡目光微阖。
他自然听出了突治的画外音。
突治这是在施压呢。
他是在提醒章豨等人,想让章豨等人开口,以此让自己最终不得不妥协。
毕竟。
章豨等人跟他的确名声不匹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