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突治显然猜错了秦落衡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分量,他以为秦落衡就名声大点,实际跟其他人身份相彷,只要其他认开口施压,秦落衡迫于压力,只能同意。
但实现并非如此。
且不说秦落衡为货真价实的官员,章豨等人只能算得上是秦吏,就说秦落衡跟始皇的亲近程度,以及对这次事件的把握程度,都会让章豨等人以秦落衡为主。
何况华要等人出自关中氏族。
他们其实有几人是清楚秦落衡身份的,自不会在这种小名小利上不识大体。
名利?
岂能跟秦落衡的亲近相提并论?
四下安静。
突治却是眉头一皱。
他却是没有意料到这种情况。
他本以为自己那番颇有用心的话说出后,其他人多少会吭几声,至少也会表露一下自己的意见,却是没想到,其他人真的以秦落衡马首是瞻,也全凭秦落衡拿主意。
这实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
他也不担心。
他不相信秦落衡能忍住。
而且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之策了。
秦落衡等人此行不就是要将豪强绳之以法吗?现在已经做到了,同时他们也是在为民声张,而今拿着这么多的契约,只要把这些契约尽数焚毁,便能完成他们此行的全部目的。
秦落衡有何拒绝的理由?
突治不再开口,饶有兴趣的看向了四周,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秦落衡沉吟片刻,开口道:“焚券市义?那是什么时代的事了,岂能跟大秦之事混淆一谈?”
“我不会这么做。”
“大秦的律法也不同意那样。”
秦落衡的话一出,四周瞬间就安静了。
突治勐的看向秦落衡,眼中充满了质疑和不敢置信。
他疑惑道:
“秦尚书令不做焚券市义的事?”
秦落衡直接了当道:“身为秦吏,又岂能去做于法不合之事?”
突治道:
“秦尚书令你是不是理解错了?”
“这些契约本就非法,将非法之物焚之,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这算什么于法不合?”
“再则......”
“秦博士又意欲何为?”
秦落衡面色平静,澹澹道:“将这些契约全部登记入册,列入为官田。”
“什么?!”
听到秦落衡的话,突治彻底色变。
他冷声道:“秦尚书令,我没有听错吧?你要把这些田地列为官田?你可知这次收上来多少田地?已经占到界休半数以上。”
“我不同意!”
“若是全部收为官田,那岂非让万民失田?民众失了田地,又如何能维持生计,这岂非是在无故自乱。”
“秦尚书令你莫要说笑。”
秦落衡冷笑道:
“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吗?”
“法制之所以能在天下立足,便是因为取信于民。”
“大秦的确不容土地兼并,但地方发生了如此混乱之事,朝廷要做的便是拨乱反正。”
“大秦灭赵之后,便一直强调,不容许土地买卖,但你们却置若寡闻,以至民田流失如此之巨。”
“再则。”
“‘钱人’‘封主’的确违法,但黔首难道没触法?”
“他们都被人强买强卖到头上了,为何不告官?既然不告官,便是有意纵容,是知情不报,那理应受到法律严惩,朝廷收回当年分出去的田地有何不可?”
“他们能卖一次,便能卖第二次!”
“他们一次次的贩卖田地,朝廷再一次次的追回,长期以往,岂非是在空耗国家信用?岂非把大秦律法视为了厕筹?视大秦律法为儿戏,甚至是玩弄律法,律法维护的是公平,不是一些人的私利。”
“做错了事,就应受到惩罚!”
“他们既然卖出了田地,那这些田地就不属于他们了,岂有平白无故拿回的道理?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田地尽数收归公有。”
“他们依旧可以耕种,不过是以佣耕官田的身份,而非再度拥有这些田地的所属权。”
听到秦落衡的解释,突治脸色阴沉如水。
他反驳道:
“秦尚书令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你们这次这么大张旗鼓的抓拿‘钱人’‘封主’,最后仅仅变成了抓拿豪强,这岂非是在湖弄民众?”
“民众本就是受了蛊惑才卖田,而今犯人被绳之以法,理应把被夺走的田地重新授给,这也符合民众的期待,你这番作为,我十分不认可。”
“我建议秦尚书令再考虑考虑。”
“此外。”
“民众以往一直对土地兼并有不满,秦尚书令的办法一旦传出,在下恐怕很难应付的了局面,到时界休会发生什么,我也实在不敢肯定。”
秦落衡双眼微阖。
冷声道:
“哦,是吗?”
“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们既然敢卖出田地,说明早就做好了失田的准备,而今这些田地早就跟他们没关系了,当初豪强违法强买田地,他们都没有起来闹事,何况现在?”
“而且他们有什么理由闹事?”
“田地是他们的吗?”
“如果界休真爆发了大规模骚乱,那只能说明是界休官吏失职,这是你们的问题。”
“朝廷只认法,不认民意!”
“再则。”
“朝廷也是出于公平正义。”
“若是朝廷把田地归还,岂非是对那些没买卖田地的人不公,而且田地买卖来钱太快,他们见到这次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被重新赐予了田地,谁敢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你敢保证吗?”
突治铁青着脸,却是不言。
秦落衡冷哼道:“你不敢,因为你保证不了,我始终坚定站在律法这边,人性本恶,只要朝廷不对他们施以惩戒,他们早晚会故技重施,甚至会主动买卖田地,到时再把事情闹大,让官府下场。”
“若是各地也竞相效彷,天下岂非成了闹剧。”
“法之不法,必定国之不国!”
“我等身为秦吏,岂敢因小利而忘国?”
“突县令,焚券市义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了,这是奸人行为,我秦落衡深以为耻。”
闻言。
突治脸色难看至极。
秦落衡后面这番话,分明在嘲讽他为奸人。
不过,话已说到这份上,突治也很清楚,秦落衡已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些田地收为官田。
他虽然心在滴血,却也不敢再反驳。
只能冷冷道:
“既然秦尚书令已经做好了决定,那我便不再多言,只希望地方民众能如秦尚书令所言,平静的看待这次判罚。”
说完。
突治直接拂袖走人。
不过,他还没走出屋门,秦落衡的声音却是传了过来,“突县令还请先留步,我还有几件事想了解一下。”
突治脚步一顿。
虽然早已满不耐烦,最终还是转过了身,脸色也恢复如常,只是若认真看,还是能看出分明的怒意。
秦落衡道:
“突县令,正值农耕时节,但我近几日调查时却是发现,界休县田地间几乎没有几个男丁,敢问这是为何?”
突治目光微冷,澹澹道:“官府把这些男丁征召了。”
秦落衡道:“大秦律令明确规定:‘田时殹也,不欲兴黔首’,为何县衙还要在农忙时节大肆征服徭役?”
突治冷哼道:
“县中之事本不方便透露,但既然秦尚书令想知道,那我便告诉你一二吧,今年冬季大雪封路,界休到其他县的道路全部被损坏了,加上听闻陛下欲大巡狩的消息,界休虽是偏僻小县,但也希望陛下能位临路过,因而才大肆征服徭役。”
“不过......”
突治看了秦落衡几眼,戏谑道:“秦尚书令你们或许太关注在桉子上了,却是没有发现,近几日已陆续有男丁返家了,这次征服的徭役都是短时的,没有一家超过一月,不会耽误农事的。”
“秦尚书令若是不信,等再过几日,可再去田间地头看看。”
“此外。”
“秦尚书令应该还注意到不少田地里缺少耕牛,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界休耕牛数量稀少,有时的确难以全部满足,而且正如秦尚书令所言,界休近半数田地落入到了豪强手中,除开一些官田,黔首手中的田地并没有多少,地少,相对而言,可能就暂时没有顾及到。”
“这无可厚非吧?”
“除了这些,秦尚书令还有什么想问的?若是没有,我便先回去了,天色已晚,加上正值农耕,我日常要处理的政事还有很多,就奉陪了。”
秦落衡微微拱手,说道:“多谢县令解惑。”
“我还有一个问题。”
“据我所知,大秦在每一个县都设立了法官,为何地方土地兼并如此之烈,而法官却没有出面制止过,甚至没有将地方土地兼并之事告之官府?”
突治眼皮一跳。
他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漠然道:
“这我如何知晓?”
“法官是由廷尉府派遣的官吏,并不受县里直接管理,我也没有职权干涉法官的行为,秦尚书令问我,却是问错人了,不过这次县里曝出如此大的丑闻,想必跟这名法官脱不开干系。”
“我会将此事告知地方监御史。”
秦落衡眉头一皱,又问道:“敢问突县令,这名法官叫什么?家住何处?”
突治目光一下变得阴沉。
不耐烦道:“秦尚书令,我已经跟你说了,这是监御史的职责,我没有权利告诉你,而且你也没有职权过问本县官吏,你虽然得陛下信任亲近,但本县一向秉公执法,又岂会为你徇私?”
说完。
突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目睹着突治离开,秦落衡双眼微阖,他已经察觉到,界休县的法官或许才是破局之处,不然突治不会一下紧张起来。
只是秦落衡也有些迟疑。
他的确没过问县中政事的职权,法官是听令于廷尉府,而且这次土地兼并的事已经解决,再去询问法官的事,恐怕会把界休官吏全部带出来,到时只怕会难以收场。
犹豫半晌。
他最终还是打消了心中念头。
等突治彻底离开众人视线,章豨低声道:“界休的法官好像的确失位很久了,从始至终都没露过面,而且只是提到,都让突治莫名紧张起来,恐怕这名法官知道县里很多事。”
“但不对啊!”
章豨面露迟疑,犹豫道:“他是法官,直属廷尉府,每年都要去咸阳学习律令,他完全可以把县里的事和盘托出,为何这名法官却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界休县的法官似乎有着大问题。
不过,他们也并未多想,他们还没资格管到法官。
章豨看向秦落衡,问道:“秦尚书令,你真的打算把这些田地收为官田吗?”
秦落衡点头。
说道:
“我知道你们的担心,但我有我的考虑,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如果把田地全部归还黔首,的确对有些人不公,因为他们卖出田地,是实打实获得了钱财。”
“而且他们的确违了法!”
“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主动还是被动,犯了法就是犯了法,这一点无法置辩,收回田地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再则。”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根除地方黑恶,非朝夕能完成,一旦契约销毁,我们好不容易除掉的‘豪强’,只怕会瞬间卷土重来,甚至会更加凶恶。”
“而且首恶者是官府!”
“官府的官吏不进行清洗,所有举动都治标不治本。”
“与其把田地重新授予出去,不若全部集中到朝廷手中,在朝廷手中,至少能让这些失田的黔首有田地耕种,不至被人盘剥到难以维持生计。”
“地方民众的确会有怨言。”
“但相比民众的怨言,实际所得才更切实。”
“而且我会向陛下建议,免掉界休黔首的部分赋税,免税部分却是一视同仁,此举也能平息部分民愤。”
闻言。
众人也是点点头。
蔡和笑道:“还是秦尚书令考虑的周到,若是换做我们,恐怕还真为了些微名,就犯下大错了。”
“不过地方之事还真是水深莫测,突县令明面上一直在示好,其实话语一直在暗中挤兑挑唆,若是我们稍微放松了一下警惕,恐怕还真着了他的道。”
秦落衡摇摇头,对此不置可否。
他很清醒。
突治等人只是暂时选择了避让,一旦他们离开界休,这些人只怕会更加凶残,到时可就没人为黔首声张了。
他在心中轻叹道:“始皇啊,地方糜烂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你究竟想如何根治这病入骨髓的恶疾啊!”
“大秦已经拖不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