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长暮深以为是的点点头:“不错,他们的指甲都很完整,指甲缝隙里也很干净,显然没有痛苦挣扎的痕迹,看样子脸上的伤势,也应该是死后造成的。”他微微一顿,转头望了望四周深幽的密林:“这附近没有人家,千牛卫也提前三日将这里清了路,寻常人是进不来的,只有负责陛下避暑事宜的相关官员、兵卒和随从,拿着相应的文牒才可以通过。”
姚杳也是知道这件事的,这样看来,在千牛卫和内卫司的严密逡巡下,还能死在这埋在这的人,说跟永安帝避暑之事毫无关系,换成谁都不会相信。
孟岁隔带着内卫,在尸身上仔细查找了一番,片刻之后,他沮丧的摇了摇头:“大人,在这二人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书。”
这个结果并没有出乎韩长暮的意料之外,他微微点头:“凶手把人埋在这,还毁了这二人的脸,又怎么会留下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文牒。”
姚杳看着二人身上的衣裳,思忖道:“大人,这二人穿的都是粗布短褐,一个是靛蓝色,一个是深褐色,边缘磨损的比较严重,两个人都穿深色布鞋,鞋底也磨损的厉害,由此看来,这二人的身份不高。”
“不,应该说他们二人的身份很低微。”韩长暮自然也看出来了,拿起其中一人的手看了看:“此人的手臂粗壮,左手的拇指内侧有极厚的老茧,手指和手背上都有陈年烫伤,可是,”他仔细看了看这人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平整,没有半点灰尘,又应该是极为讲究之人。”
姚杳也拿起另外一人的右手,微微皱眉:“这个人的手上同样的位置也有同样的老茧,但是他是右手,大人你看,”她指着这人的右手:“是不是老茧的位置几乎一样,手臂也比一般人要粗壮。”
孟岁隔愁眉不展,疑惑不解:“是什么样的两个人,会长出一模一样的老茧,而且还是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
韩长暮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比划了一下。
姚杳偏着头想了片刻,朝韩长暮伸出手:“大人,有匕首吗?”
韩长暮愣了一下,弯腰从革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刃,连着刀鞘一起递给了姚杳:“要匕首干什么?”
姚杳没有说话,抿了抿唇,按照这两个人手上长得老茧的位置握住刀柄,来回做着各种动作。
可是每一个动作都不那么顺手,她微微摇了摇头。
韩长暮看出了姚杳是在做什么,他摇了摇头:“不对,这两个人手上的老茧,看起来不像是常年拿刀剑留下的。”他吩咐孟岁隔:“把尸身上的短褐脱下来。”
孟岁隔和两个内卫一起动手,很快便将尸身上的短褐脱了下来,平整的搁在一旁。
韩长暮仔细的查看了两具尸身,沉声道:“这个人是左手臂粗壮,而另一个人是右手臂粗壮,但除了手臂粗壮之外,他们身上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习武之人的健壮,下盘也不够稳当。”
姚杳低眉,经韩长暮这么一提,她也发现了这点怪异之处。
不是习武之人,看起来也不像樵夫屠夫之类的人,至于书生,那就更不像了,那这手上的老茧到底是怎么留下的呢。
韩长暮拿着两身短褐仔细查看。
两人都是被一剑割喉而死,从伤口上看,就是普通的双刃剑,东西两市随便一个铁铺都能做得出来,并无半点特殊,从凶器上显然是找不到什么线索了。
二人被割喉之后,大量的鲜血喷溅出来,大一部分喷到了案发现场,而小部分洒落在了衣裳上,其中鲜血主要集中在衣领和胸口,将短褐染透了。
血迹已经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布料硬邦邦的。
血腥气和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已经不那么容易分辨的出血腥气了。
若是内卫没有带细犬探查,单凭人力,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这两具尸身。
韩长暮仔细看了看短褐,突然双眼一缩,指着衣裳上胸口靠下的位置,低声道:“阿杳,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姚杳赶忙凑过去看。
只见那个地方有星星点点斑驳的污渍,颜色比衣料的颜色略深一些,痕迹的边缘并不是十分的清晰,像是污渍渗透进了衣料中,而且慢慢的洇开了一些。
姚杳拿着那衣裳闻了闻,微微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闻着,像是油腥味儿。”
韩长暮的脸色微微一变,又拿起另外一件短褐,同样在相同的位置发现了大小不一的污渍,形状上看起来跟之前那间差不多。
姚杳脑中灵光一闪,捏着匕首换了个姿势,来回的比划,片刻之后,她突然急切的开口:“大人,卑职知道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了。”
孟岁隔流露出喜色,插嘴问道:“做什么的?”
韩长暮俨然也想到了什么,亦是沉沉点头:“我也想到了。”
姚杳和韩长暮杳对视了一眼,齐齐出声:“这二人都是厨子。”
“厨子?”孟岁隔一脸的难以置信,连声惊呼:“怎么会是厨子呢,这,从哪看出来这是厨子呢?”他绕着尸身打了个转:“这,这打哪也看不出是个厨子啊。”
“没错,就是厨子,这两个人都是在灶房做饭的厨子。”姚杳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指着短褐上的污渍,比划给孟岁隔看:“孟总旗你看,这是不是大厨颠勺留下来的老茧,那污渍是不是常年做饭,油腥溅到衣裳上留下的痕迹。”
孟岁隔恍然大悟:“还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微微一顿:“那为什么是一个老茧在右手,一个老茧在左手。”
话音方落,他对上韩长暮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失笑摇头:“是了,是卑职犯傻了,右手上有茧子的,必定是个左撇子。”
韩长暮凝神望向营帐绵延之处,星星点点的篝火已经极为微弱了,如同暗淡的星辰洒落在荒郊野岭间。
他思忖道:“途中的那一处馆驿中是没有厨子的,日常只有一名驿丞和四名驿卒驻守打扫,每年圣人下旨前往玉华山避暑,这四人就会将馆驿提前打扫收拾干净,静待羽林军的接手。”
姚杳也是清楚这件事的,微微点头:“所以,这两名厨子,并非出自馆驿,而这条路的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家里是养不起厨子的。”
孟岁隔问了一句:“那若是这人原本便是这附近的住户,但自己又是个厨子,是在酒肆或是高门大户里做工的呢?”
韩长暮摇了摇头:“这附近没有高门大户,更没有酒肆客栈,而这条路上也没有人家,若是做工的厨子,根本没有必要走到这里来,虽然这片林子并不是他们的遇害之处,但能在千牛卫的眼皮子底下埋尸,想来杀人之地应该离这里并不远。”
孟岁隔心头一跳,赶忙叫过几名内卫,去四处仔细查看。
韩长暮凝神道:“在这附近,唯一用得着厨子的地方,只有一个。”
姚杳和孟岁隔对视了一眼,颤声道:“是玉华山行宫。”
韩长暮沉重的接口道:“不错,就是玉华山行宫。”
姚杳看着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首,心头一跳:“大人,若只是单纯的为了杀人,凶手完全没有必要把这两个人的脸也毁了,除非是,”她欲言又止,神情沉重。
“除非是为了李代桃僵。”韩长暮沉沉接口道:“行宫里定然已经混入了宵小之徒。”
“什么!”孟岁隔惊呼了一声,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他又赶紧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这怎么得了,圣人明日就要赶到玉华山了,行宫里若是混入了歹人,那圣人的安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韩长暮沉了脸色:“现在请圣人回銮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将行宫里的隐患拔除掉。”他转瞬有了主意,但也只是个主意,连个万全之策都算不上,但让他什么都不做,却又不可能,他低声吩咐孟岁隔:“即刻飞奴传书给顾辰,让他将行宫中的厨子和帮工暗中控制起来,严加查问,记住,一切都要隐秘进行,不可引起恐慌。”
孟岁隔格外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一刻不敢耽误的找出纸笔,奋笔疾书起来。
韩长暮抬眼看了看姚杳,神情有几分凝重。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似乎猜到了韩长暮想要干什么,赶忙先发制人,打消韩长暮的顾虑:“大人不必担心卑职的伤势,有话直说便是。”
韩长暮苦涩的笑了一下:“你倒是机敏。”
姚杳挑了挑眉,这不是机敏,这是本能自保。
静了片刻,韩长暮有些惭愧的淡声道:“行宫之事大意不得,可圣驾在此,我又走不开。”
“卑职明白,卑职这就赶去行宫。”不待韩长暮说完,姚杳便行了个礼,自告奋勇的笃定道。
韩长暮还是不放心姚杳的伤势,想了片刻又道:“让孟岁隔和你一起去,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不用!”姚杳赶忙拒绝:“孟岁隔是大人的亲随,跟着卑职算怎么回事,卑职的伤没事,星夜兼程不算什么,大人放心便是。”
韩长暮巡弋了姚杳一眼,见她神情坚定不似作假,只好无奈的答应了。
姚杳这才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
别逗了,整日和一个装疯卖傻的韩长云,还有心机深重的韩长暮凑在一起,她都快折寿三年了,能有个机会自己走,她巴不得呢。
怎么可能让孟岁隔跟着,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嘛。
说定了此事,孟岁隔也将信笺写好,交给韩长暮过目。
信笺写的简略,韩长暮看得飞快,淡淡补充了一句:“再加一句,姚参军即刻出发前往玉华山。”
孟岁隔诧异的看了姚杳一眼,他是知道她伤的有多重的,但是见姚杳一脸坦然,他只好应了声是,补上了一句,将信笺装进细小的竹筒中,用蜡封好口,绑在飞奴的腿上。
飞奴穿林而过,密林中一阵剧烈的激荡,它在密林上空打了个转,调转方向,穿透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一路往玉华山飞去。
此时,在附近搜查的内卫也回来了,回禀说在周围并无发现异常。
韩长暮原本对这搜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千牛卫在这里来来回回的搜了三遍,不说翻了个底儿朝天吧,至少也是把每一块石头都仔细筛过了,照样不是没有发现半点异常吗。
若凶手的确是钻了千牛卫换防的空子犯的案,那显然他们对千牛卫的行事手法风格也格外的熟悉,自然知道如何避开千牛卫的搜查。
这密林的附近,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韩长暮担忧的看了姚杳一眼。
姚杳忙道:“司使大人,卑职这就启程。”
韩长暮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沉沉的点了下头:“你的行礼,我一并带过去。”
姚杳翻身上马,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不带也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韩长暮望着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马,“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她总有这种本事,能让人在愁肠百结中展颜一笑。
孟岁隔低低的叹了口气,问韩长暮:“大人,这两具尸身怎么办?”
韩长暮转眸掠了地上一眼:“先就地掩埋,告诉千牛卫,务必守好这处密林,等圣驾抵达玉华山后,我再来把尸身带走。”
孟岁隔低声称是。
白日里圣驾出行,整个长安城陷入拥挤和狂欢中,喧嚣散尽,朱雀大街上一片萧索,车队走过的街巷,留下清晰可辨的车辙印子。
修平坊离着朱雀大街极远,但也有不少人挤过去看热闹。
苎麻巷里白日里极为安静,大部分人家都关门闭户,一到入夜,这里才真正开始热闹起来。
今夜的苎麻巷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淡淡的血腥气冲散了脂粉味儿,闻着有些奇怪。
青石板路似乎比往日更加潮湿了。
在黑夜的掩映下,七八个身穿黑色窄身短褐的人影在苎麻巷的巷子口一闪而过,鱼贯而入,悄然的挑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不过片刻的功夫,淡淡的血腥气便更加的浓重了,夜风狂卷,那血腥气非但丝毫不见消散,反倒越发的令人欲呕。
房门大开着,粘稠的鲜血在地上蜿蜒,漫过低矮的门槛,沿着一块块青石板泥泞的缝隙,慢慢流淌到巷子口。
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两具尸身,横七竖八的躺在血泊里。
尸身的脖颈处都有一道又细又长的血痕,鲜血从那伤口里汩汩流出。
七八个黑衣人又谨慎的将苎麻巷搜了一遍,见再无遗漏,相互对视了一眼,才分散开来,离开了这条已经面目全非的窄巷。
他们对更夫行走的路线格外的熟悉,每每刚刚听到清脆的打更声,便能及时的避开。
一行人走到修平坊的一处低矮坊墙下,两两一组,相互掩护着,越过了坊墙,飞快的向夜色奔去,不过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苎麻巷陷入一片死寂。
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落在低矮的门槛上,惊恐而吃力的往外扒了扒,半张惨白无血的脸探出门口,已经失去了生机的眼睛在在夜色中望了半晌。
夜风簌簌而过,血腥气大作。
空寂的苎麻巷已经被鲜血染透了,巷子里没有半点人语声。
那半张脸很快又缩了回去,手也跟着收回去,那人手脚并用的吃力的爬过血泊,用尽全力敲了一下炕洞:“沐沐,救,救沐沐。”
炕洞里传来一阵窸窣声,急促而尖利,里头的人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刺激。
片刻之后,从炕洞里伸出一只白白净净的手。
炕洞里的人扒着炕洞边缘,吃力的往外爬。
那人爬出来后,又从炕洞里拉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已经吓傻了,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呆滞,连哭都不会了。
赵娘子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抓着小姑娘的手,塞进那人的手里,用尽全身力气道:“沐,沐沐,救,救救沐沐。”
那人愣了一下,突然冷笑:“你自己的女儿,自己救,我童兰英,才不当这个冤大头。”她扯下破旧的被褥,捂住赵娘子的脖颈,转瞬红了双眼,声音冷颤:“你活着,自己照看自己的女儿,我可不管。”
赵娘子笑着落了泪:“你,你,是好人。”
话音方落,那脖颈上的血骤然喷涌而出,转瞬染透了被褥。
赵娘子的头歪了歪,双眼圆睁着,带着无尽的牵挂和不舍,死死的瞪着赵沐沐。
赵沐沐突然张大了嘴,声嘶力竭的嚎哭出声:“娘!娘!”
童兰英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死死捂住了赵沐沐的嘴:“不哭,不哭,千万不能出声!”
赵沐沐虽然年幼,但是跟着赵娘子颠沛流离了许多年,早已看遍了人间疾苦,巨大的悲恸和惊恐袭来,她的心神尽数崩溃,可是听到童兰英的话,她竟然能死死的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却不发一声,硬是将嘴唇咬出了血。
童兰英看了赵沐沐一眼,哀哀叹了口气,拿起角落里半旧的木兰青斗篷,将赵沐沐裹起来背在背上,探头探脑的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