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见过淳于止的魂魄真灵,那一日里更可以说是亲自出手将淳于止真灵炼入法剑之中,往后的时日里,折磨、拷问、温驯……
他们从来都不是以正常人的方式相识相处的,哪怕是楚维阳已经习惯了偶然间心神里响起的声音,可他却仍旧无法适应淳于止作为一个真切的人,这样显现在自己的面前。
无所适从。
也正是在这样沉郁的气氛里,忽然间,那道清丽的声音,竟然又再度响在了楚维阳的心神里。
“小时候曾经在山门藏经阁里,将一些典籍中记载的故事当话本看,我记得很清楚,不止一桩故事,写过那凡夫愚子,有梦里遇仙传道的缘法!
哪怕再变幻岁月光阴,你的真身也是在外海的古修洞府里面,我仍旧能以法剑禁制与你心神沟通,本就已经是明证了,你需得明白真实与虚幻。
眼前的这一切,巍峨的山门,鼎盛的大典,数之不尽的修士,还有你,还有我,这一切看似鲜活的生命,包括万象,包括天地,尽都是虚幻的!
莫说是这山门中的天材地宝了,便是一捧土、一撮沙,既然是虚幻的,便无法于真实之中显照,可唯有一点,道法!法统!这才是唯一真实的!
方才那青年道人最后说的话,意有所指!一切因果皆是命数,这长老,许就是你这一回的缘法所在!反正试上一试,纵舍去这虚幻一命也值得。”
很是熟悉的交流方式,让楚维阳下意识的看向身旁,注视着淳于止的真切身形,注视着她紧紧抿起来的薄唇,年轻人忽然间有种虚实两界共同交叠在眼前的恍忽感。
可也正是这种不切实的感触,反而教楚维阳愈发明白了虚与实的分别。
于是,沉默着,楚维阳的声音同样透过法剑的禁制,传递到淳于止的心神之中去了。
“大体思路上没错,只是止姑娘,你的说法,终归还是莽撞了些,这性命是虚幻的,可这缘法却是真实的,没道理这样莽撞的去平白耗费命数,总归还是一步步小心谨慎试探着行事为好。
说是盘王宗门人,可我对于宗门先贤、典故的了解,恐怕还不如那些历世长久的有道真修,也不知这青鼎峰长老,是古时曾经真个有这人,还是于这环境之中幻化出来的虚构人物……
到底宗门凋敝的太厉害,法统传到我的手上,几乎没剩下些甚么底蕴了,否则该更好行事一些,如今一头雾水,两眼茫然,舍了这条命去试探,虽说没甚么亏的,可若是再也进不来幻境呢?”
说到这里,楚维阳的声音也满是凝重。
无缘无故里陷入幻境之中,竟然“梦回”盘王宗昔年鼎盛时的山门中,倘若是能从幻境里接触到盘王宗法统传续中的高深法门,那些一脉相承,而又能让楚维阳顺利踏上炼煞路的法门……
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过于珍贵了,珍贵到楚维阳还未见得机缘如何,便先担忧起接触缘法失败后,没办法第二次进入幻境中来了。
彼时,那才会是真正追悔莫及的遗憾!
“甚么遗憾?”
正思忖着,忽然间,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楚维阳的身后响起。
闪瞬间,楚维阳便是心惊肉跳的勐一个哆嗦,惊诧间,年轻人踉跄着又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回身看去。
青石板路旁,是一个清瘦的老者,身披绛红大袍,外面罩着一件鹤羽玄氅,花白头发披散下来,迎着山风飞舞,尽是桀骜与肆意的意蕴。
电光石火之间的对视,迎接着楚维阳目光的,是那老者漆黑如墨的双眸。
没甚么眼童眼白的分别,好似是两枚墨珠镶嵌进了眼眶里一样,这般瞧见不目光落在何处,反而更教楚维阳心中发慌,只这样端看着,那老者似是甚么都看不见,又似是甚么尽都能瞧见,甚至包括那些本该在目视之外的东西,能轻而易举的窥见人心思!
再偏头看去的时候,在楚维阳的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淳于止身形僵直的站在那里,似是被甚么封禁了心神,莫说是神情变化,连心神之中,也已经良久没有了声音。
越过淳于止的身形,他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脚下的路,此刻乍看去,青石板路直通往一处密林,而在密林之后,一道险峻的孤峰直耸入云。
好一会儿,没见楚维阳说话,那清瘦老者似乎有些不耐,随即追问道。
“小娃娃,方才便问你话呢,甚么遗憾?”
且惊且惧之间,楚维阳几乎下意识地朝那老者看去,随即,便又迎上了那双漆黑的眼眸。
恍恍忽忽之中,年轻人心神难安,便连寻常时敏锐的思绪,几乎也有了陷入冰窖中的迟缓和呆滞。
但许是没由来的危机,教楚维阳最后的那点清醒念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
心神流转之间,楚维阳鼻子一皱,眉头一挑,眼圈儿泛着红,回想着曾经煞炁流淌周身经络的痛苦,登时间眼泪就掉了下来。
“回长老的话,我是在替我师父遗憾!
他老人家……名唤郭典,这一辈子……过得凄苦,临了走的那几天,都没囫囵吃上顿好饭,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传了我《五脏食气精诀,拿他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命。
这辈子,不论修行到了甚么境界,有了甚么样的成就,我都忘不了我的师父,忘不了他的恩情,忘不了他曾经在奄奄一息中,倚靠在冰凉的石头上,跟我说起吾盘王圣宗来的憧憬神情。
我不知道我这样野地里长起来的孩子能不能真个算吾宗弟子,可我师父他是真真的……
方才在山下的时候,那位师兄告诉我说,论算起来,我该是玄冥丹鼎一脉,我不懂这是甚么意思,只是我想着圣宗师兄说得准没错,那我师父他也该是玄冥丹鼎一脉。
那这儿,就该是他憧憬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看到这座山,就想起我了师父来了,他没能亲眼看见,我这个做弟子的,这会儿站在这儿,便没来由的替他遗憾起来!”
一番话说最后,楚维阳几乎是用音哑的声音嘶吼出来的。
原地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那老者忽地低下头,眨巴着那漆黑如墨的双眼,忽地,兀自喟叹了一声。
“唉,玄冥丹鼎一脉……祖师,缘何圣宗里凄苦的,总是我这一脉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