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每人都搜索了一遍自己印象中显现的和潜在的仇人，但都一一排除企图谋害文婧的嫌疑。会议的结果是：大家一致认为，无论杀人犯是虚拟的还是真实存在的，文婧都不能再呆在孝义庄了，必须立即送回暨阳老家。

文婧在得知自己即将被遣送回父母身边时，哭得如丧考妣。她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可小舅还没教她学会游泳就要把她赶走，外婆也太不讲信用了。

诸玉善根据父母的意思，负责给姐姐、姐夫写了一封信。

信中并未提到文婧二度落水的事情，只是说孩子长时间脱离父母以后，会和父母不亲啦，以及教育小孩子父母是最好的老师啦，等等。总而言之：请把文婧赶紧接走！

但诸家左等右等，等了一个暑假都没等到大女儿、大女婿的回信。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诸志慧的脚踝已完全康复。

他在家被困了大半年，一边养伤一边长个子，一边帮父母看家一边阅读诸玉善帮他淘来的各种旧书，还附带收了一个高徒，可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他就要返回学校读高二了，他的心情无比激动无比期待。他想象着同学们见到他时吃惊的表情，因为他在家的大半年时间里足足长高了十一公分，而且也壮实了许多，现在他完全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了。如果有谁还敢说他是娘们儿，那他一定不会再羞涩地笑笑任其侮辱了。

过了一个暑假，诸志诚也不再是那个哑着嗓子说话的大儿童了，他的个子窜得比二哥还快。他的鼻梁一点儿也没留下后遗症，依然高挺而周正。

他挤兑逗弄文婧的次数越来越少，开始像个小大人一样保护起文婧来。特别是听说文婧有性命之虞后，他更加觉得保护外甥女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婧婧，别怕！有小舅在呢！”成了他的一句口头禅。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发现来外婆家的解放军叔叔越来越多。他们常常三五个一起来，在外婆家谈笑风生，有的还摸摸文婧的头说:“这个女孩长得好神气啊！”

而二姨娘诸玉善则忙进忙出地接待着他们，她那泛着红晕的脸蛋儿愈发显得俊俏，那弯弯地向上勾着的眼睛愈发显得妩媚。可以说，诸玉善的眼睛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国土，倘有人错走了进去，那就完了：钩也钩不回，风也刮不出，只能沉溺于这样温润、绵软、蜜甜的眼神而不能自拔了。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发现小姨娘诸玉贞开始爱上了散文朗读。她告诉文婧：她不喜欢在孝义庄汽车站卖一辈子的票，她要去考播音员，她喜欢字正腔圆地说着普通话，喜欢做一个受人尊崇的公众人物。

虽然诸玉善、诸玉贞姐妹俩同样美得令人呼吸急促，但两人性格却大异其趣。如果说诸玉善是一朵富贵而美艳的芍药花，那么诸玉贞就是一朵清净而高洁的菊花，一个偏向和顺，一个偏向刚烈。

过了一个暑假，诸志礼神采奕奕地从句容领回一个姑娘，说这是他同厂的工友，擅长打篮球，他俩准备在国庆节结婚。那姑娘肤色黝黑但五官清秀、个子高挑，长着一双即使不笑看起来也似有笑意的细长眼睛，使文婧很快喜欢上了她。

过了一个暑假，文婧终于从小舅那儿学会了狗爬式凫水，终于实现了像鱼儿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的梦想；如果现在“扑通”一下把她丢进水里，她挣扎个一刻钟不下沉是完全做得到的。

盛夏的天气，烈火般的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统御着宇宙一直到黄昏后。在孝义庄的田野里，夕阳下一阵夏天的闷风吹过垂了头的蝴蝶兰和那些深藏在叶蔓中的金银藤，一阵浓厚的药香味便吹进人们干涩的鼻腔里……诸志诚穿着一件红背心在绿色的田野上奔跑着，文婧穿着一条绿底白花的花裙子像一朵大蝴蝶一样追着他，通体乌黑的大黑狗巴力则追在文婧的后面……构成了一幅人与大自然的最美和谐图。

（三）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文婧显然已经忘了要回暨阳老家这茬事儿，诸家人也没有再在她面前提过……只是有一次她在半夜里听到外婆和外公的对话:

“玉良怎么会不回信呢？要不要拍个电报去问问？”许桂英问道。

“拍什么电报！她兴许忙，顾不上回信；没有消息说明没有大事。小狐狸就继续呆在这里吧，你平时看紧一点就是了。”诸兴华回答。

许桂英想着文婧说的那些关系复杂的话，以及耿叔说的那些关于大姑娘一家三口命运前程以及文婧是被人推下水的话，心里总归是忐忑不安。她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最后去一趟耿叔家，把那些问题再问得详尽明确些吧。

于是，许桂英特意用今年的新面粉做了两笼鸡蛋包心菜馅包子，拣了十几只模样周正的，用一只干净布袋装了，热乎乎地给耿叔带了去。

因为体胖而怕热的许桂英依然走了很长一段村路，路过一口池塘后来到远离九大队村中心的耿叔家。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许桂英惊呆了：原本遭过火灾、黑洞洞没有顶盖的破房屋彻底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墙头上的野草已变成灰烬，屋后面那株原本下半身被烧死的古老杏树只剩下了一个木炭树桩；室内被烧焦的桌椅板凳、茶缸、那只油得发亮的竹筒、一本小册子、一把破芭蕉扇……都是许桂英见过的物件。

许桂英怔怔地站在这片没有前邻后舍的废墟上，不知道耿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家为何会被烧成这个样子？自己因为近一个月来特别忙，也没有心情去洪二婶家串门，所以在孝义庄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新闻，她完全闭目塞听了。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一个背着一大捆草路过耿叔家的汉子。那汉子告诉她：“耿半仙半个月前吃醉了酒，估计是半夜里打翻了煤油灯，酿成大火……等大伙儿发现时火势已不可控，因为他家前后枯草枯枝太多，加上天热干燥……人被烧得焦扑扑，队里当即找了几个人挖了个坑给埋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泄露了天机，遭了天谴？难道是我害了他？”许桂英这么一想，无限的歉疚涌上心头。她解开布袋的结，把那包还热乎乎的包子袒露开来，又折了三根干草当作香插进包子堆里，然后说道：“耿叔！是大妹子害了你，真对不住啦！”

许桂英向废墟堆鞠了三个躬后，便唏嘘哀叹着离去。回到家后，她把耿叔的遭遇告诉了诸玉贞。

诸玉贞听后，很是后悔自己曾有“这些宣扬封建迷信的马鬼蛇神就应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永世不得翻身”的想法，毕竟耿半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

过了一个暑假，又过了一个月，在诸志礼结婚前夕，诸玉良拎着一只大箱子，面有疲色地回到了孝义庄。她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妈！我离婚了。”

“什么？”许桂英脑子里“嗡”的一声，怔怔地望着诸玉良，仿佛眼前的女人不是她的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