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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鱼水

……

大家都心思活络,说话也没什么忌讳,你一言我一语,顷刻间堆出了几十条“必败”的理由,旨在打消十九郎的奇思异想。

王放插不进嘴,只好勉为其难地听着。到得最后,大伙口干舌燥,声音慢慢弱下去,他打个呵欠。

“看来要做大鱼,是有点难……”

众人巴不得,赶紧说:“可不是!所以……”

王放笑道:“可若咱们循规蹈矩,延续旧习,似乎也不是太能安然度日呢。”

对话陷入僵局,循环一圈,回到原点。

王放缓缓说道:“大鱼做不成,小虾活不久。诸位,小子心中倒有个第三条路,不知诸位可否赏脸一听?”

众人见他总算转过念头,求之不得。淳于通笑道:“你早这样不就完了吗!只要你不胡闹,咱们都听从。”

一阵附和,比方才那稀稀拉拉的几声“我”,要热闹得多。

王放点头,神色忽然一瞬间的踟蹰,朝罗敷的方向悄悄看了看,目光不敢多停。

论资历,罗敷其实算是白水营里最新的一位。虽然对此地颇有亲切眷恋之情,到底不像旁人那样,有着积淀多年的生死与共的归属感。

也许是旁观者清,她敏锐觉出来,王放铺垫了这么半天,就是找机会说这句话呢。

看来他终究并非那种……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独夫?

她想起昨天跟他拉的那个勾。且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于是从从容容的朝他看一眼,没说话,表示我听着呢。

王放自作多情地把这表情当做鼓励,朝满厅众人笑笑,再问一句:“君子无戏言。大家的意思,若我不去胡闹争霸送死,你们……会尽忠辅佐,听从号令?”

更多的人笑起来:“那当然!但你也得真为我们大伙着想!”

王放点头,敛目正容,轻声道:“好。我们不做鱼虾。做水。”

众人懵然,不明他意。

“……上善若水的那个水。”

王放伸手,袖子里摸出第三样东西。深衣礼服,宽袍大袖,藏口箱子都绰绰有余。

他真的摸出来一个小小的软皮箱。打开来,居然是一摞封好了的书札,信封上墨迹新鲜。

他用手掌捂了片刻的眼。秉烛夜书,一夜未眠,眼周有些酸痛。

接着从腰间解下东海先生的铜印,压在那摞书札之上。

众人见他取印,不由得肃然。

王放正色:“淳于通听令。”

声音清脆而果断。淳于通脸上还挂笑,不由自主地收住神色,跨一步。

“十九……公子请讲。”

“你将邺南剩余的那几十亩田地,全部上缴方继,换一纸通行虎牢关的文书。然后带领你的五百民兵,南下投荆州刘琅。我打听过了,荆州正在招兵买马,待遇优厚。刘琅手下有大将蔡穰,与你是同郡同乡,性格豪爽。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呈予蔡穰,请他引荐,他必不会推辞。以你的武艺,在荆州刘琅手下做郎将绰绰有余。但你也不必太过争功冒进。万一打仗,不必冲在前头。”

淳于通震惊,捧着一封书札,神色恍惚如做梦。

“你……你……你让我投……”

忽然须眉暴竖,手背青筋起,砰的砸在厅柱上,簌簌震下一道灰。

“十九郎!”他一声大吼,“我哪里对不起白水营了!我哪里对不起主公了!你从小到大,我也没跟你有什么过节,你为何要赶我走!”

王放面不改色,温和一笑:“阿叔,你不是说,只要我不胡闹,你都听从么?”

“你这是胡闹!更加胡闹!我不走!”

旁人错愕片刻,也跟着劝,据理力争:“十九郎,淳于通是主公忠臣,你无缘无故的赶人家走,不管有什么理由,没的让旁人心寒。你让其他人如何安安心心的辅佐你?”

王放垂目不言,皮箱子里抽出第二封信札,声音严厉了些,“曾高。”

曾高吹胡子瞪眼,问:“怎的,我也要走?”

这是排斥异己呢?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身臭皮袄惹人嫌。

“你带你的人,加上钱帛粮草若干,去投天水张潭。我听说,他是幼子继位,根基不稳,亟需能人辅佐。你若去,便是雪中送炭,必被倚重。张潭的岳家和我王家,有一点八竿子能打着的亲戚关系。你又是我父多年宾客,他们也许听说过你的名字。我以我个人名义修书一封,可供你在天水站稳脚跟。去见张潭的时候,把你这皮袄子脱下来。”

他说得井井有条。曾高几次想插嘴,都让他加快语速掠了过去。曾高眼瞪大,轻轻摇头。

“不是、你这、当真、你不是……”

“这是命令,不许讨价还价——万富。”王放手中不停,又拣出一封书,“你精于运筹计算,管仓库是委屈你了。会稽公孙固,偏安一隅,一直在实行休养生息。你带上你的工匠,在那里做个主管生产的地方长吏不是问题。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公孙固太过偏安,不出数年,大约就会被别人吞并。所以,你需要远离公孙固的权力中心,做好一个爱民如子的长官即可。今后不管会稽郡守是谁,都不会和你为难。”

他嘴角带笑,根本不看万富的反应。

万富枯瘦身子晃晃,仿佛被一阵风吹得歪了,磕磕巴巴的开口。

“十九郎,小、小人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还、还缠着小人借……九章算术,至今未还;你用墨点子污我的账本,还撬我仓库的门,小人都、都不计较……可是你……你今日,小人不得不说,你也太任性……”

颜美终于回过味儿来,一把解下腰间杀猪刀丢下,上前几步,轻轻一揖。

“十九郎……我算知道你的意思了。但、但白水营是、是你阿父十年的心血,你总不能就此……就此让它付之一炬啊……”

“北有方继,南有卞巨,天时地利不归咱们所有。我若强留你们在侧,跟这两位以卵击石,才是枉费了阿父的心血。颜美阿叔……”

王放想了想,这次一次取出两封信。

“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回你家乡广陵,以你在乡里的威望,还有这几年的领兵经验,很容易被举荐到江东陈家……”

不少人也已渐渐明白王放的用意,没人说他胡闹了,却依旧目瞪口呆。听他有条不紊地说了许久,才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江东陈家和天水张潭,是、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把颜美和曾高,分别发配到了一对仇敌那里?

王放笑道:“两个仇敌又不常见面,怕什么?万一他俩打起来,你俩装病不就行了!万一谁惨败倒台,他手下那个赶紧投降,不就行了!”

这是礼崩乐坏的世道,宗主观念也相应淡薄。精英人才挑选明主,四处流动,原本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但像王放那样,八字还没一撇的长远之事,便公然说什么“装病”“投降”,也算是没骨气之至了。

颜美看看自己的老搭档,还是觉得略有冒险,问:“第二个选择呢?”

王放抬头四顾。周氏和明绣不知何时凑了进来,认认真真的听着。明绣手捻腰带,有些紧张,悄悄问别人:“江东?江东在哪儿啊?远不远?”

王放忽然嗤的一笑,不知想起什么有趣之事,“第二个选择嘛,阿叔有妻女在侧,不便远行。也可以就近去兖州——甚至,用不着走那么远。卞巨应该还在路上,你们加紧赶路,今晚或许就能追上。他见了阿叔,定然会来者不拒。”

众人轰然窃窃私语。颜美瞪圆双眼,叫道:“不去不去!我不去姓卞的手下!”

明绣忽然眼圈红,用手蘸蘸眼角,咬着嘴唇不说话。

王放说了许久的话,要了杯水润喉,望着水里晃动的杯底蔓草纹,忽然也有些眼圈红。

他强迫自己转念。卞巨前脚刚走,定然会派人留意白水营的动向,伺机搅一搅浑水。倘若几个月之后,他兴冲冲的扑来,却发现人去楼空,半根鹅毛都没给他剩下。那副表情……想来也会有趣非凡。

不知道会不会咳嗽得更厉害了呢?

他不由得又笑起来,慢慢拣一封又一封的信,“下一个,嗯……”

半日的工夫,竟而将白水营所有大小头脑都分配到了九州各处。凡是叫得上名字的军阀贵胄、太守郡丞,都受到他的“眷顾”。营中各首脑,按照各人的背景和资历,安排了相应的引荐之道。更是将背景能力相似之人举荐到一处,以期日后有个照应。

硕大的宴厅内,犹如画出一张无形的地图。今日还并肩协同的伙伴,转眼便隔了千山万水。

王放笑道:“我见识有限,这些安排,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大家以后见机行事,勿忘‘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以个人前程为重,方不负我今日辛苦。”

他没说出来的是,这些军阀贵胄,个个都是一方独霸,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大约也只能十剩其。而他们手下的各路精英,也会慢慢集中到那成的人中龙凤麾下。白水营的这些老朋友,也许还会有再相见的机会。

但王放又不是通晓古今的神仙。他望着那一行行的势力名单,看不出谁会化为尘埃,谁会成为脱颖而出的霸主。

他让人抄了一份名单,写明各人决意的去向,又让众人尽可能详细地抄录。

营中的各样财物,也让他按需分配,分给众人做路费和进身之资,一点没吝啬。

“你们也别舍不得这经营了十年的产业。虽然是我父的资财,但就算我送你们了,反正阿父也并非逐利之人,就算他知晓,也不会说什么。望你们能拿来做个好用处,给自己谋个好前程。”

大鱼做不得,小虾活不久。这世道看似没活路,他却独辟蹊径,生生找出了第三条路。

很快有人发现,他事无巨细地安排过后,却还漏了几个人。

譬如胖婶,听到此时,心慌慌的,忍不住叫道:“十九郎,你……你把我忘了!还有眇翁、阿顺……我们去哪儿啊?”

都是跟随东海先生多年的家仆家丁,既无人脉,也无威望,也没什么可以出人头地的本事,唯有一腔忠心而已。

还有……

“那……那主母可怎么办?你怎么办?你要去何处?”几个声音同时问出来。

王放侧目,瞟一眼罗敷。她偷偷抹眼泪,没怎么关心自己的前程。

他不假思索:“我么,自然是留下来侍奉继母,以尽孝道……”

半句话说出来,眼尖看她身子一颤,两道难以置信的目光剜过来,却又不忍心剜太狠。欲言又止。

难道这便是他昨晚那句“我不让你走”?

他已算计得好好儿的。众人都含泪听了他调遣,她一介女流,难道还有底气说不?

可他又是真心实意的在为大家着想,她又如何忍心说不呢?

王放笑一笑,“……但我阿父失踪时留下个莫名其妙的花本,这事大家都知道了。昨日我才得知,那是洛阳官办锦署里的旧物件,轻易不与人。但却让阿父拿到了,这事有些蹊跷。也许阿父因着什么不得已之事,滞留在洛阳左近,也说不准。

“所以等大家收拾妥当后,我也动身去洛阳,一来以期寻找蛛丝马迹,二来,万一阿父流落在彼,也好探听消息,三来……嗯,游学国都,增长见识。

“我劳动懒散惯了,也不需要什么人侍候。胖婶,你带着剩下几位家人,好好服侍主母。我会留下足够的田产钱粮,保你们衣食无忧。等我寻到阿父,再回来相见。”

胖婶如释重负,心中放下大石,看看罗敷,忙不迭点头:“我们留下,哪儿都不用去,对不对?”

王放点点头,却又摆摆手,“若是留在邯郸为民,只怕有人念念不舍,还会来找麻烦。不若搬到个太平些的去处——秦阿姑,你想落脚何处,我着人去安排。”

罗敷沉默。王放居然没有强留她,而是任她自去,且分给她家人田产,免她孤女无依。

原本以为的熊孩子,摇身变成小中山狼。可他脱下狼皮,却又显出天真朴拙的牧童样儿来。两日之内,几番起落,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王放带着鼓励的眼神看她,“阿姑要是难以决断,也可以过两日再告诉我。反正……这么多家当产业,收拾起来,也要花点工夫。”

在那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中,他最后整理出一个轻松的笑,平肩正背,顿首再拜。满厅老少连忙还礼。

他站起来,年轻的眸子微湿,仿佛冬雪将落。峨冠博带,青绶玄衣,他打扮得如此庄重,原本只是为了体面地告别。

“诸位恕罪。方才我说什么造反争霸,只是开个小小的玩笑。虽说人往高处走,富贵险中求,纵然我撞了大运,也许会有那么百中之一的成功机会;但到那时,在座各位,能不能百中剩一的活下来,我说不准。我就算再胡闹不懂事,也知道,赌局上,不能把别人的前程性命,压成自己的筹码。

“《道经云,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话是圣人说的,是我十岁时,阿父教我的。今日我便以这句话,送大家罢。

“从现在起,白水营不复存在。大家就此天各一方,但还请你们记住‘邯郸白水营’这个名字。不论侍奉在谁手下,都别忘了,曾有一位东海王公,对你们不错。

“大家都去收拾东西吧。我不留你们了。”

话音一落,厅中压抑哭声一片。没一个人挪脚步。

良久,淳于通撩起胡子抹眼泪:“十九郎,我知道你是想给大伙找活路,可阿叔还是觉得你欠考虑。主公若得知了,也必定会怪我们不争气……不若大伙还是跟着你同生共死,打拼出一条血路……愿赌服输……”

王放笑道:“阿叔看我是这块料子吗?你也不想想,我阿父给我起的什么名字!——他对我的期许便是如此,大约他早就想到这一日了呢。”

王放王弃之拍拍跪得酸麻的大腿,嘻嘻一笑。

“他若真想让我去争霸,我该叫王争,王霸才对——唔,王争还行,王霸万万叫不得。”

这孩子简直没正型,这关头还不忘开玩笑。大伙还得跟着哭笑不得,一个个嘴角抽搐。

王放大笑几声,眼圈骤红,丢下手中最后几封信,说声“失陪”,大步离去。衣袂飘起,裹着玉韘佩,将门帘打得叮咚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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