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心里清楚, “折角巾”口中的织工,未必是他要找的那个。然而知晓一个锦署织工的下落, 想必能够抛砖引玉, 打听出更多。
于是他大着胆子搭讪。
孰料两个乘客也同时喊他:“喂, 赶车郎!”
王放心跳加速,不慌不忙将车赶到路边缓行, 这才朗声回答:“何事?”
一回头,只见“折角巾”低头看着车厢里的坐垫, 手指轻抚, 饶有兴致地研究着上面的暗纹。又用指甲轻轻按了一按, 布面旋出细小的褶皱。
这人面相富态, 一双眯眯笑眼, 脸上像是写了“和气生财”四个大字, 让人怀疑他有生以来从未跟人吵过架。
他笑问:“赶车郎,你这坐垫的料子……可是赵地产的上等吹絮纶?”
王放笑容漾出:“郎官识货。”
轻柔如絮,细致入理。正是邯郸女郎素手所制。
“哪儿来的?”
“家母……”
他说没两个字, 泰然自若地改口:“是小人相识的一个女郎所织。这还是她淘汰下的次品,就赠给我了。”
两个乘客同时咋舌。这等油光水滑、轻若无物的织物, 还是“次品”?
连忙问:“上品销往何处了?”
王放手腕一扬, 轻抚领口,眨眼:“穿在小人身上呢。”
两个乘客交换了一个意会的微笑。
“折角巾”态度和蔼,问他:“那么……那位女郎家里,可还有存货?”
……
罗敷坐在织机前,手里捧着韩夫人赠的吹絮纶纹样本, 正聚精会神地研究。
经纬交错,每一道转折都别出心裁。她暗暗赞叹,大户人家专供的织品,果然和市场上的寻常货不一样。
忽然听得一声异响。她抬头看,眼一花,王放一溜烟的跑到她面前,眉开眼笑,低声叫她:“阿姊。”
脚步太快没收住,差点撞在织机框架上。
她放下手中样本,嗔怪:“急什么!何事?”
他声音放低,愈发故弄玄虚。眼睛睁老大,晶亮的黑瞳仁里映着她手中的小梭子。
“阿姊,咱们发财了!”
他的笑容藏不住,往她手里塞了块圆润玉挂坠儿,跟掌心的梭子一碰,啪的一声清脆。
“有人看上了你织的吹絮纶,点名要买断你手下织出的所有上品。以后你织出的布,直接供应他家。按一匹两千五百钱算——还是亏我讲了一回价,他一开始只肯出两千二百——这块玉算定金。我找人鉴定过了,卖一万钱算少的。咱们可以留着,也可以等交货以后,让他拿现钱来赎。”
罗敷被他连珠炮似的,说得有点懵。手指头不由自主地抚弄丝线,如弹琵琶。
“……买断?你何时去市场揽生意去了?”
她手中还攥着小梭子。一根几近透明的蚕丝线,从她葱指中牵拉出来,消失在织机上那半匹吹絮纶布面里。
王放大胆,把梭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放回织机上。
这才笑道:“不是市场上的生意,是我赶车赶出来的。阿姊,你一句话,做还是不做?”
“买主”正是白天里那位“折角巾”,自称姓刘,是朝廷里的太宰令丞,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太宰令丞主管祭祀,负责鼎俎、餐具、布帛之类,因此识得好货。一看王放车厢里的吹絮纶,便知是洛阳市场上难买到的。
罗敷见他满脸兴奋,笑道:“你都把定金给我要来了,我能不做?”
她没忘记,当下头顶悬着两座大山:锦署里的花本,韩夫人的金子。
前者进展缓慢。胖婶每隔五日出去售布,已经跟市场里一多半的商户们混熟了,没打听出有用的线索;而亏欠韩夫人的金子,靠她每日织布零售,还有王放那近乎闲游的四处赶车,也只能杯水车薪的一点点攒。
眼下来了大买主,她也高兴。起码不用去市场来回跑腿吆喝,能节省不少时间和精力。
吹絮纶是韩夫人织坊里的独到产品,但韩夫人既把织造方法传给了她,也就默许她以此售卖赚钱,算是给她的“差旅费”。
她问:“那么,是让我去他们府上,还是……”
大户人家府上皆有私人织坊,雇佣织工,就地劳动。这是通行惯例。
但王放却摇头,认真说:“我跟他讲好了。不需要你走动。你就在家。织成的布匹,我赶车送过去。”
他两只手撑着织机木框,挡住了窗外透进来的日光,从上往下看她,言语中三分任性,两份霸道。
罗敷隐约有些不快。这是替她做主了?
“为什么?”
王放听出她声音里的一点点不满。低头,也跟着拨弄着织机上一根根经线。
他犹豫片刻,直载了当说出理由:“大户人家是非多。我怕你出事,被坏人盯上。怕你让人欺侮,又吵不过人家。”
罗敷莞尔:“怎么会……”
但看他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显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个崔虎就够他受的了。
一想起崔虎,不由得又想起雪夜小帐,进而忆起无数啼笑皆非之事。她脸蛋微热,觉得十九郎虽然自作主张,起码是为自己着想,孝心可嘉。
她便微笑,指着织机一侧的角落:“喏,这里刚断一匹,待我捣洗干净,你明日便可送去。”
王放搓手,满目希冀:“你不怪我替你做主?”
她哪能如此小肚鸡肠,笑道:“不怪不怪。”
“真的?”非要再确认一次。
罗敷想想,认真告诉他:“其实我也不太愿意去别人家。倒不是我怕被欺侮——到了人家织坊,就得守人家规矩,免不得改掉一些旧习惯,我不乐意。再说,我若做别家织娘,织出来的东西,也算是他家的。不如我在家自立门户,更自在些。”
王放这才明白,他看似“自作主张”,实际歪打正着。
他笑得灿烂:“你看,这就叫做心有灵犀,英雄所见略同。以后你只管纺织,织出的成品,我来负责销路。”
罗敷带笑看他,心想,他若从商,必是奸商,不知每天要宰多少客。
不知会不会宰她呢?
*
匆匆忙忙的过了正月,漫长的寒冬总算结束。惊蛰一声响,始雷东发隅。仲阳季节,春昼初长,万物韶华醒。
胖婶一早便起。眇翁刚刚散步回来,照常扫地。
她先敲罗敷房门,没人;再跑到放织机的廊屋一瞧,女郎纤手打线,已经聚精会神地劳作上了。
……
这阵子,罗敷满脑子只一件事:给那个刘太宰家供应上品吹絮纶。刘太宰出手大方,每匹布给她两千五百钱,有多少收多少。若织得好,还会格外打赏。
她只管劳作。送货跑腿的事,全权交给王放负责。他伶俐机敏,脸皮又厚,不会吃亏。
挣来的钱,她都默默攒着,填补韩夫人那十斤黄金的缺口。
单人纺织速度慢。罗敷让胖婶停了寻常的纺织活计,也学着织吹絮纶。胖婶是自幼织布的,一旦上手,织出来的成品不比罗敷的逊色多少。
甚至,左邻右舍里,有一家出身邯郸的,家里有个二十多岁的新妇,也是纺织的熟手。但他家四处流离逃难,家里没有织机。见罗敷这里有空置织机,便提了一只鸡来拜访,话里话外,想借罗敷家中的织机用。
那新妇名叫许四娘,样貌中等,一头乌发却出奇的惊艳,又多又长,盘在头顶,像顶了座乌黑的煤山。
罗敷见是老乡,没二话,笑道:“娘子随时来便是。只是我们不纺线,丝线要自备。”
许四娘谢过了,临出门,罗敷心思突然活络,叫住她:“娘子若是想纺织养家,我这里有个买主,高价收邯郸的吹絮纶。你想不想试试?”
……
于是眼下,罗敷家中的三架织机都没闲着。许四娘隔两日便来一次。三个女眷边纺织,边唠唠家常。
但今日天色尚早,廊屋里只罗敷一人。许四娘多半在家里照顾舅姑。
胖婶轻声叫一声“叨扰”,见她抬头,这才笑道:“夫人歇一天吧。今日天子祭灶,所有市场官署都休假一日。咱们去看看热闹。你听外面的鼓乐声!听说还有戏看呢!”
仲春之月,阳气发动,万物萌生。按照惯例,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要开坛祭灶,以祈膏雨,望五谷丰熟。
灶日也是民众欢乐的节日。这一日,百姓们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
罗敷心动,停机投杼,笑道:“我去换衣服。”
胖婶又去找王放。敲两声门,听得一声“请进”,推门进去一看,小郎君歪在地上,斜支一条腿,聚精会神的读书。
胖婶十分欣慰,笑着叫他:“十九郎!今儿别用功啦。天子祭灶……”
胖婶不太识字,但见王放读的那书,封皮上五个字居然认识仨,登时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