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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悍

在废墟遍地的洛阳城中, 刘太宰府算是个光鲜的院落。门口果然如眇翁所说,立着两个石狮子。三两个街头小童在那狮子底下玩耍。旁边立着五大三粗几个壮汉, 无所事事四处看。

罗敷让胖婶车里等着, 自己提起裙子, 轻轻跳下车。

王放悄悄拉她衣角,指着那石狮子后面:“你打不过那些家丁的。”

罗敷回头, 嫣然一笑:“所以要叫你一起来啊。”

王放:“……”

浑身一哆嗦,失神一刻, 才意识到她是在调笑。不得不佩服, 自从她当了“东海夫人”, 胆子见长。原本是胆大包天, 现在根本就是无法无天。

罗敷盈盈上前, 见了门口守着的家丁, 礼貌询问:“敢问是刘太宰府?家主可在?”

两个家丁见她颇有些气质,不知她来历,也礼貌地回:“家主未归。夫人这是……?”

罗敷微笑:“贵府上织坊, 有些织造之事想要合作。织坊是谁负责,郎君可否引见?”

在当下时代, 经商并非体面之事。大户人家的买卖生意往来, 通常由仆人和家奴代劳,家主很少亲自过问。

两个家丁当即点头,朝一墙之隔的小门一指:“织坊管事的是林媪。夫人尽管请进,自会有人接待。”

罗敷谢过,快步走回马车前, 叫出胖婶。

“走,咱们向那个林媪探探口风去。”

又吩咐王放:“你将车赶远些,莫要让这府里人看到你。来路上有家茶歇铺子,你去那儿等我们。”

王放心思一转,不由得对她大为佩服,低声说:“要是那个刘太宰回家了,我再过来通知。”

他才意识到,刘太宰主管春祭的后勤事宜,今日定然会迟归。罗敷认准了这一点,这才当机立断,急催他去太宰府“讨说法”,意在趁刘太宰不在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而刘太宰经常乘王放的顺风车。若是让太宰府里的人看到,这两个找麻烦的女眷是他载来的,不免会对他今后的生意有影响。

不得不说,她生气归生气,事事算得清楚。

王放自吹自擂地想,果然是读书多了,见识广了,做事更加智慧了。这叫做名师出高徒。

他悄悄告诫罗敷:“待会儿要是论不过人家,让人欺负了,我就躲在街角,你们一上车,我就带你们逃。”

罗敷轻笑摇头,巾帼不让须眉地凝视着他。

“万事争不过一个‘理’字。要是我成功了呢?”

王放一怔。是不是得许诺她个奖励什么的?

罗敷笑道:“你慢慢想。”

刘太宰家的织坊不大,也就十来架织机的规模。今日春祭,织娘们都放假,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在里面忙活,半是学,半是玩,鼓捣一架平织机上的半匹素帛。

另有个四十来岁妇人一身青襦裙,系个围裙,家仆打扮,手中捧了个绣花绷子,正偎在炉火边打瞌睡。想必就是林媪了。

但见那林媪一张瘦长脸,颧骨高高的,撑着一脸紧紧的肌肤,冬日里搽了润泽的羊脂膏,好像一尊蜡像。

有些刻薄,不太像是好说话的。

那玩织机的小丫头见有人来,一溜烟过去禀报:“阿婆阿婆,有客!”

林媪睁眼起来,懒懒提醒:“小心别踏到火盆……”

这才看到罗敷和胖婶。她拿起手边的绣花绷子,绣了两针,才爱答不理地说:“两位夫人可是家主之客?今日不巧,家主公事繁忙,恕不能约见陌生女客。但有何事,妾代为传达,也是一样的。”

胖婶暗地撇嘴。这下人当的,给碗米她就开粥铺了,也不知实际上有多大权力。韩夫人织坊里的女管事,管着几千台织机,也没见这么个架子。

罗敷不卑不亢,开门见山:“刘太宰我们不敢高攀,但敢请问夫人,今日春祭,太宰进献的一批邯郸吹絮纶……”

林媪还在绣花,捏针的手迟滞了片刻。

罗敷微笑:“……妾偶然见到,十分喜欢。若是贵府织坊所造,敢问可以在何处买?妾也……”

她话没说完,林媪抬起眼,立刻接话:“当然是我们织坊所造!都绣着标呢,绝无假货!”

胖婶一吸气,就要上前理论。罗敷轻轻拦住。

“……好,不知对外零售否?妾家中正好家祭,想订几匹……”

林媪这下笑了,瘦削的脸颊上一道道细纹。

“夫人有所不知。我家的吹絮纶,是从邯郸高价买来的织法,且只有一个织娘是熟练工。织出来的成品不多,已全让皇宫里定走了!夫人且莫争辩,这是官家采购,妾说了不算,家主说了也不算。夫人若需要素白布帛,我们这里倒是有富余的。价格么,都是供自家用度的,比不得市场上那些大路货……”

声音不大,官腔打得到抑扬顿挫,话里话外都是“家主”如何如何。

也难怪,皇宫里定去了她家的所有吹絮纶,刘太宰面子大增,她林媪虽为家奴,自己也面上有光。

罗敷心中冷笑,问:“妾只要吹絮纶。那位熟练工织娘,可否带妾引见一二?”

林媪轻轻一撇嘴,吐出一根线头,笑道:“家办织坊的织娘,又不是戏台上的小旦,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呢?夫人……”

她咽下半句话,忽然款款走两步,有意无意的,用身子挡住了一排两三架织机,又转头吩咐那小丫头:“把四号机上的布取下来,送去捣洗!”

这才转头对罗敷笑道:“夫人若是想来求我家吹絮纶的织造法子,对不住,那并非妾身可以做主。家主严令,法不外传。夫人还是请便吧。”

胖婶见她居然挡织机,有点摸不着头脑,“哎,你这人怎么……”

罗敷赶紧拉一拉胖婶袖子,附耳解释:“她以为咱们是来偷师窃艺的!”

林媪也真精明,三两句话过后,便猜到她俩不是来寒暄客套的,也不是来商谈织造生意的——大约把她们当成前来偷学吹絮纶的织造技术的了。

于是故意起身挡织机,隔断她们的视线。

好像那吹絮纶真的是在这些织机上织的一样。

罗敷看穿了对方用意,压住心头火气,检视身边几架织机上的布帛,笑道:“我偏偏看上你家的吹絮纶,真的不卖?”

只要能弄到一匹绣了标的吹絮纶,再和她手中的原装货一对比,就是证据确凿。就算闹到天子金銮殿,那刘太宰也得哑口无言。

林媪摇头微笑,指尖轻捻线头,“这是要留着进贡的货品,有价无市。夫人要好布,何不市场上买那些两千钱一匹的白缣?”

罗敷道:“我偏喜欢你家吹絮纶。三千钱一匹,卖不卖?”

刘太宰凭着这些罕见的吹絮纶,在春祭大典上出足了风头,更是受了天子的赏。他料到时候定会有不少人前来打听这吹絮纶的来历,甚至出钱购买,因此早就跟下人打好招呼:这吹絮纶是他独家垄断,说什么也不能轻易卖给人。

织坊门悄悄打开,溜进来几个看热闹的家人。听说有夫人要出三千钱一匹,买他家织出来的布,都涌过来瞧新鲜。

林媪记着刘太宰的吩咐,往后懒洋洋一倒,笑着摇头:“不卖不卖。我家又不缺钱。”

罗敷道:“三千五。”

“不卖!”

“四千。”

“不卖——话说,夫人出得起这个价?”

“四千五。”

门外看热闹的益发多了,碎嘴传出大八卦:“有人出四千五百钱,买咱们一匹布!”

林媪有些踟蹰。看看罗敷,一身修长襦裙虽不华丽,却搭配得当,色调明快,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劳碌妇人。头上虽没有傲人的首饰,但几枚玉钗梳低调得体,点缀得恰到好处,映出一头油亮鸦色秀发来,明显用心保养过。

有点摸不清她来头,“夫人府上是……”

胖婶一个大嗓门:“查什么户口!四千五,卖不卖!”

林媪有点不太敢自己做主了。看看门口围观的家仆们,一个个面露希冀之色,等着看这位神秘美貌的夫人一掷千金。

罗敷紧张,手有些发抖,低头笑一笑,将手收回袖子里。

同为女人,大致能揣摩到林媪的心思。

她扬头,走近两步,低声说:“不瞒夫人说,妾的确有些艳羡你家吹絮纶织造的法子。我只买一匹回去,自己慢慢研究,能琢磨出个所以然,便是我的运气;研究不透,我也认了,就当花钱买了个玩意儿回家看。妾出五千钱,只买一匹。你家家主是男人,织造之事不会事必躬亲,少一匹布,想必也不会察觉;就算察觉,也不会太往心里去。大姊以为如何?”

林媪半晌没说话,手头的绣花绷子翻来覆去的摆弄,线都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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