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做戏,派头十足,抚弄腰间小玉坠,再放低声,“刘太宰不许你们卖吹絮纶,妾知道;夫人把吹絮纶布卷好,外面裹一层麻,对外只说我们买了白缣,不就行了?妾的马车就在外面等着,等布匹进车厢,谁还能瞧见?”
林媪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像掩饰什么似的,咯咯笑个不停,脸上抹的羊脂膏开裂出一条缝。
她不过一介家奴,也并非这织坊的主人。刘太宰不知从哪儿弄来源源不断的吹絮纶货源,缝上自家的标,名利双收,这她知道。
可这名利也没进到她林媪的口袋里啊。每个月工钱照旧,一文没涨。
倒是眼前这位神秘夫人,出手就是五千钱,还承诺会悄悄交易,不让人知道。
今日春祭,织坊空空荡荡,门口那几个看热闹的家丁离得远,也听不清她们的谈话。
林媪马上做出决定。深呼吸几口,大声道:“夫人要买白缣?我们这里恰好有两匹刚刚捣洗好的。夫人这边走,给夫人过过目。”
话音未落,立刻转头换了个语气,低声确认:“夫人真出五千钱?”
罗敷刚要答是,胖婶那两条眉毛已经抖了又抖,终于憋不住话。
“夫人!五千……五千钱!”
林媪误以为胖婶肉疼嫌贵,笑道:“那又怎样?若是宫里来采购,出手阔绰,一匹给我们七千五哩!当然了,这其中也有捞油水的勾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便过问……”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胖婶彻底爆发了,拽住林媪袖子,叉腰横在她身前。
“夫人,这太宰家不地道!”
大嗓门一喊,满堂的织机跟着颤两颤,“太宰太宰,原来就是宰人太甚的官!两千五百钱收了咱们的布,你们转手就卖七千五!翻三倍!还绣你们的标,别人想买这布,只能找你们!合着我们辛辛苦苦从早忙到晚,不做别的,只做吹絮纶,就是为了让你们白赚五千钱!这钱拿着也不怕烫手!喂,你们大家评评理,放高利贷还得有个节制哩!你们不就是欺我们势单力孤,背后没靠个大织坊么!”
罗敷一看胖婶开口,便知要糟,等她出言相阻,胖婶已经一串话说完了。
末了还义愤填膺地补充一句:“夫人!以后不给他们织了!让他们自己变吹絮纶去吧!哼!”
胖婶不是不知道,罗敷提出高价买吹絮纶的用意;奈何这林媪说的话实在可气。胖婶心想,反正早晚都是要对簿公堂的,早撕破脸早安生!
林媪脸色一滞,嘴角挂的笑容还来不及散。
“你们……”
罗敷暗地跺脚。也怪不得胖婶,她自己也气得心跳快一倍。
这是把她秦罗敷当成肥羊,使劲儿薅羊毛呢!
她干脆也腰板一挺,冷冷道:“不是要去取吹絮纶吗?请快去吧,让我看看上头的绣标!”
林媪有些回过味儿来,登时一脸戒备,砰的一声,关了织坊后门。
“两位到底是何人?又乱说些什么话呢?妾听不懂。”
罗敷冷笑,回头看了看织坊前门。依旧晃荡着五六个家丁。
她不怕跟人吵架。既然胖婶点破了自己的来意,那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问我们是何人?我们便是专织吹絮纶的邯郸客!只不过我们自己也不知,却是何时受聘于贵府织坊了?我们小门小户,织布零售,你们花钱买走,再加价转卖,或是进贡,或是自用,我们都管不着;但别人的布匹不能乱绣标,林夫人你也是懂行的,这个规矩不可能不清楚吧?我们今日来,便是要个准话。要么你们将绣标一个个的拆了,要么咱们干脆一拍两散,我秦罗敷不挣这个钱!”
一个字一个字,从小虎牙中弹出来,屋里屋外听得清晰。林媪刷的脸红了。
胖婶帮腔:“就是!我们夫人织了二十多年布,全邯郸找不出几个比她更强的!当初跟你们缔约买卖,不过图个方便,我们就算自织自卖,也不愁销路!何必当这个冤大头!”
……
空荡荡的织坊里突然传来吵架声。太宰府里得闲的大小女仆们,立刻三三两两的奔过去。
“这么了这是?”
“林媪,这两位夫人是谁?”
“什么绣标不绣标,是来砸场子的吧?”
林媪原本势单力孤,说不过连珠炮似的两张嘴。此时一看有自己人来帮腔,底气上来,也跟着一叉腰,不甘示弱地回击:“我道是谁,原来是两位小门小户纺织娘,来我大户人家碰瓷是怎地?非说我家吹絮纶是你们织的,你有证据?你叫一声它答应?……”
罗敷针锋相对,平平淡淡道:“我叫一声,它是不答应;但你们如何证明这布是你织坊出品?只要你们能叫人织出一寸同样的,我立刻赔礼走人。”
林媪哼一声,“不是说了吗,织娘不在!”
其实太宰家织坊在买得了罗敷的吹絮纶之后,也让人研习过织造手法。洛阳和邯郸的织品风格迥异,罗敷的手艺又是顶尖。虽然摹仿得八九不离十,毕竟有些细节不尽相同。
蒙蒙外行还可以。面前这个秦夫人明显是懂行的,林媪便不敢说大话,干脆直接推脱“织娘不在”。
胖婶受够了林媪睁眼说瞎话,腰杆一挺,叫道:“夫人,别跟她浪费时间。咱们自己去找证据!”
说着大步走开,绕过林媪,直接就要闯库房。
林媪连忙去拦。胖婶身材宽阔,轻易拦不住。
林媪急得大叫:“来人!有人闯宅!快来几个人……”
门口簇拥着一堆人,此时一呼百应,呼啦啦进来七八个。
后面有人大声嚷嚷:“家主回来了!都别乱跑!家主回来了!”
那刘太宰好容易忙完春祭,各样杂事收尾,带着两个仆从,叫了个车回到家,看到家门口居然无人值守。再一扭头,人都围在旁边织坊小门口呢。
里头隐隐传来女人吵架的声音。
刘太宰不明所以,微微皱眉。
忽然眼中一亮,看到一辆马车泊在路边,正是他常常惠顾的“孝义赶车郎”。
王放伸手一指,好心告诉他:“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位夫人,织坊里的大婶却和她们绊起嘴来啦。”
刘太宰向来笃信和气生财,这下子先入为主,不禁皱眉。那个林媪怎的脾气这样差,敢慢待上门的客人?
他连忙进去看个究竟。正瞧见一位胖大婶,叉着个腰,口沫横飞的出口成章,旁边围着七八个妇人,没有插得上嘴的。
胖婶身边,一个玉资窈窕的年轻女郎,气度自若地立在几架织机当中。她不多话,只是在胖婶辩论的间隙,一针见血地补充几句,做个总结。话里话外没一个脏字儿,却将一众织坊妇人说得哑口无言。
刘太宰不是傻子,听两句便明白了,摸摸自己一张圆脸,有点热。
却又有些恼羞成怒。他眼光独到,在民间发现了邯郸上等织品。他便心思活络,让人绣上自家的标,拿出去大挣脸面。料想那纺织的民女定然不会知晓。就算知道了,也没胆子来闹。
没想到她们还真敢来?来了还真敢骂?
他整整头上的折角巾,信步走入织坊。好歹自己是男人,还是官,还有这么一大家子男女仆役,何惧两个悍妇。
他让仆人给自己脱了御风斗篷,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笑呵呵道:“在下便是刘某。敢问两位夫人,如何知晓我府上地址?”
罗敷微微抬头。王放对她描述过这位刘太宰的长相——脸色团团白白,看着像个憨厚长者,袖子里随时准备着压岁钱的那种。
她不慌不忙屈身一礼,“妾是从街边一扫地老翁口中打听到贵府地址,冒昧打扰,刘公恕罪。”
当然不能把王放供出来。
旁边林媪一声冷笑,也向家主行礼,说道:“也不知是何人指使,来咱们刘府撒泼捣乱的,已闹了半个时辰。我们家主敦厚好说话,可也不是任人踩在头顶上的!何况还是几个升斗小民,我们至今没从衙门里叫人来,那是给两位留了面子!……”
刘太宰一挥手,制止了林媪的喋喋不休。
他礼貌问道:“两位便是……给我织坊供应吹絮纶的邯郸女郎?”
罗敷和胖婶双双一惊,互相看一眼。想不到他一上来就承认,吹絮纶并非他家出品。
更惊愕的是林媪。家主如此坦率,合着她方才那么努力的吵架,都白吵了?
胖婶见招拆招,依旧叉腰,鼻子里哼一声,指指罗敷:“你也知道!我家夫人可从来没在你的织坊里干一天活儿!你给个准话儿,打算怎么办!”
刘太宰微微一笑,笑容春风和煦:“原来如此,我知两位娘子今日缘何而来了。说来话长,这事下官也有做得不妥之处。娘子们还请耐心,听下官慢慢解释。娘子们请坐。”
罗敷和胖婶这下更加惊讶。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如此礼貌,肚里一堆骂人讲理的话,居然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罗敷不是商人,而是创新型技术人才,被人剽窃作品什么的,最不能忍啦。
就算是在现代,剽窃别人创意,名利双收的例子也不少。而剽窃方往往财大气粗,像文中的刘太宰一样。被剽窃的反倒属于弱势。
对此罗敷表示,坚决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