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睫毛一垂一抬,睁大眼睛看她,似乎是惊讶于她那贫瘠的想象力。
“还能怎么泡?像……像洗浴似的呗。只不过那热水是天然的,从地下涌出来,温热若汤,能愈百疾。据说轩辕黄帝曾在黄山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然后羽化升天……”
罗敷带笑看他。越说也不着调,也就第一句话可信些。
“当然,也要十分小心。有的地方,那泉水冒出来时是滚烫的,可在里头蒸肉煮饭,可不能下人。得寻个温度合适的地方,然后……”
罗敷跟着他的思绪走了一圈,觉得还是不妥。
“可是……可是那山泉石缝,也没遮没拦的……”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何须遮遮掩掩?教你的《庄子又忘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他念叨一口道貌岸然,却见脸蛋微醺,眼角带一丝暧昧,心里不知已勾勒出多少栩栩如生的细节了。
罗敷先发制人,给他噎回去:“想来你也没泡过。休想编瞎话诓我。”
王放无可奈何,专心低头赶车。
他脚下一荡一荡的,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什么,朗声笑道:“阿姊,你会不会想念我?”
罗敷:“……”
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
王放笑容漾出唇角,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得意,连眼尾的一簇睫毛都往上翘。
“我要出发去太原,你想不想念我嘛!”
罗敷才明白他的意思。“太原卫氏”这四个字问出来,两人已是离东海先生前所未有的近。无怪十九郎满面欢欣,思维跳脱,尽想些漫无边际的美事。
十有八九,东海先生已经在那个卫氏家族里当了上门女婿,小日子过着,甜蜜蜜美滋滋,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副图景虽然未必全然是真,但起码她的心放下一大半——这说明他人平安,并没有莫名其妙的做了乱世里牺牲的筹码。
然后呢,不图把他的人劝回来——白水营都已被十九郎祸害光了,他即便“衣锦还乡”,想必也没地方住;洛阳那一方小院,也未必盛得住这尊大佛。但让他知道,尚有亲人在挂念他就好。若是时机允许,再问一句:你怎么就把你儿子——还有一干亲友部属——丢下不管了呢?
有些事,人们日夜企盼,并不是为了达成什么切实的目标,而只是在等一句话,一个解释。
因着这个企盼,生活这途苦旅,便有了前进的方向。
罗敷十二分乐意,让十九郎马上启程去太原,找出那老不正经的下落。
她出神一刻,王放等不及了,又问:“你会不会想念我嘛!这还要思考半天。”
罗敷这才回神,抿嘴笑一笑。
当然不能遂他的意,说什么“我定想你”,怕不把他美上天去。
她抱着个抬杠的心思,脱口就说:“我和你一块儿去,才不每天想念呢。”
王放回头,不相信:“你说什么?”
罗敷脸上微热,翻脸不认人,“……没什么。”
王放宛若没听见,一抖缰绳,望着一派春光霁日,笑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唔,携美同行,畅游神州,乃吾心中一大愿也。多谢阿姊成全。”
罗敷:“我不是……”
“不过倒有个难题,”王放越说越上瘾,“带谁同行呢?还是干脆不带,清清爽爽上路,天地间唯吾二人……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罗敷终于听不下去,跟他扮可怜:“路上危险,再有人拦路抢劫怎么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怕劫财的,更怕劫色的。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崔虎虽只有一个,且脑袋都已和身子分家,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王放欲言又止。他想说,就目前时局来看,从洛阳到太原的路十分太平,其实并非战乱之地。
但既然她心慌,这话也就省略。若是他携美同行,美人日日胆战心惊簌簌发抖,这场景便不那么美妙了。
又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他不打算在这方面多耗心思。好容易送走俩马屁精,他春风得意马蹄疾,心不在焉的赶车回城,抽空回头哀求两声:“阿姊,出来陪我坐嘛,风景太无聊。”
罗敷才不上他当。坐在赶车的边上,垂着两条腿晃荡?稍微体面点的男人都不会用这个姿势,何况女眷。
她盘膝横坐在车厢门边,帘子打开一条小缝,笑问:“这样行不行?”
王放微微回头,只看见离他三尺之外,帘子里面半张脸,潋滟晴光照在肌肤上,现出几近透明的质感。两片精致有弧度的唇,染着一层薄胭脂,被她抿得匀了,素雅恬静淡红色。
一道眼波抛出来,细腻中掺着三分媚好,那是专给他一个人看的。
他心满意足,笑吟吟“嗯”一声,说:“可以可以,阿姊若要怎样,不用我恩准。我不喜繁文缛节,懒得讲究这礼尚往来。”
罗敷嗤笑,又说大话。以往的教训还不够吗?
她也心情愉快,看看路上没人,说声“好啊”,帘子下面伸出只罪恶之手,轻轻在他肋下捅了一捅。
他脸色骤变,大打寒战,牙齿咯吱咯吱咬,将笑未笑,一声未出。
罗敷惊讶,抗痒的本事见长!
刚想再试探,他嬉笑着开口求饶:“阿姊别闹,我还赶马车呢,危险……你要想玩,我可以把车停了,那边有片小桃林。”
罗敷这才理智,轻啐他一口,有些难为情,问出来:“找到你阿父之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两人常讨论。只不过以前是为了互相打气,在挫折的迷雾中,看到些日光升腾的希望。
要么是大言炎炎的畅想一通。就像“如果捡到一罐黄金你会怎么花”一样,是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消磨时间的话题。
而现在呢,事情变得有些奇怪。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她现在该如何自处。
王放却笑了,“我不是问过你?你说……嗯,回去跟你舅母一起过日子。”
罗敷颦眉,他记性倒好。
“那时舅母还没搬家呢。”
王放一想也是,揣测她心思,提议:“那再去寻?”
罗敷苦笑。寻了阿父再寻舅母,不知不觉半辈子过去了,怎么办?
况且,王放“拜访”舅母家,那一通装神弄鬼,他事后都当笑话跟她说了。罗敷听闻舅母对自己的态度,心里梗着一块硬石,不知道若自己突然返家,她会不会笑脸相迎。
王放余光见她面有难色,也知她苦衷,悄悄叹口气。
他自己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倒也不是世间最可怜的那类人。
甚至他觉得自己算幸运,从小到大,吃穿不愁,又能读书,又有许多非亲非故的长辈们照拂——虽然大多是批评呵斥,但最起码,有许多双正直的眼睛监护着,让他不至于走上太歪的路。
而有些人呢,明明有血脉之亲,却也未曾享过天伦之乐。亲人间的利益和算计,比市场上那些宰人的奸商还不留情面。一朝露出最丑陋的面目,在她心里,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伤痕。
她离开家已有一年了罢。这一年里,眼看着她如同春花绽放,笑容一天比一天多,本事一天比一天大,提起舅母的次数屈指可数,最近几个月更是从没听她想念过。
他空出一只手,向旁一探,触到个晶莹细滑的手背,安慰地握一握。感到她的手指不安地蜷起来。
然后突然一扯缰绳,马儿转弯,轻嘶一声,在路边停下了。
没了辘辘车轮声,周围忽然安静,紧接着听到一阵潺潺流水声,如同珠玉相击。
罗敷不解,环顾四周,但见小溪一道,上面跨着一座旧石桥,旁边一排春柳。桥的一侧是桃花林,对面是个不认识的乡村。茅檐低矮,鸡犬从容,春播的农人们来往忙碌。
她奇怪:“怎么停了?还没进洛阳境呢。”
王放端坐不动,手掌上缠着一圈缰绳,勒出一圈深深的印子,注视着那不算湍急的溪流,眼里也似有溪水跳脱,一闪一闪的。
他似是憋闷了许久,下定决心,一口气说道:“阿姊,你看这样行不行。等我去太原,找到阿父,我侍奉他安顿下来,便算有了家。你若不愿回你自己家,便可以……可以……来我家……”
春日的柳絮带着花香飘过,也许是被那花粉呛到,他越说越喘不过气,双颊一片潮红。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溪水,仿佛那水花能隔空给他些凉爽的抚慰。